启明星划过天际的时候，就是提拉矿区最早的一批人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
　　
　　起码，顾承风的作息就是如此。
　　
　　她每天学习魔法到深夜，然后冥想到凌晨，最后让疲惫不堪的魂火在深夜的寒露中休息片刻。等到启明星划过天际，她会准时亮起眼眶，给自己套上一层魔法皮肤，借着满天星光向矿井出发。
　　
　　也就亡灵不用担心二次死亡，她才敢这么浪。换成一个正常人类，这么拼命这么肝，早就成了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劳模。
　　
　　而她穿越前的身体，更是做不到这一点。
　　
　　她先天带病，碰一下就晕风一吹就倒，一年里有三百天靠吊瓶续命，余下六十五天里起码有六十天吃的药比饭还多。
　　
　　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所有的老师都把她当陶瓷古董保护。而她的同学日常见证她的各种病态，根本不敢跟她打闹。
　　
　　那种感觉就像是住在玻璃瓶里，周围的世界能看见却无法触摸，正常人的活动都与她远远隔绝。纵然旁人是出于好意，顾承风仍旧不喜欢那种被当成弱者对待的态度。
　　
　　所以她努力学习，成了老师口中身残志坚的榜样。小伙伴每次看着她，眼神都闪闪发光。
　　
　　可她并不满足，想要在各方面都做到最强，结果错估自己的能力，吓得体育老师直接拨打120。她只能遗憾放弃把自己培养成全才的计划。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学。
　　
　　由于经常生病，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极限到底在哪里。病痛久了，就连疼痛本身都成了一种日常生活的状态，是她习惯于应对的情况了。
　　
　　大四毕业前夕，她的top癌又犯了，一边实习一边写毕业论文还作死利用在校的最后时光参与了一个准备把论文发到SCI核心刊物上的项目，劳累过度，直接病发，再一睁眼就成了一只躺在荒郊野外的亡灵骷髅。
　　
　　她对此适应良好，还有点摆脱病体的欣喜。
　　
　　反正，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早就做好了她随时会走的心理准备。此外她家里还有一个身体健康性格活跃的妹妹可以为父母分忧。除了偶尔伤感，她没什么可挂念的。
　　
　　另外，从好的方面来看，其他人，不论是穿越成真假千金还是穿越成恶毒女配，都难逃一死。而她，直接达到了人生终点，可以把无限的生命投入的无限的奋发上进之中。
　　
　　还有什么比这更吸引top癌的吗？
　　
　　当时她直接就从草堆里蹦起来去找这个世界上能够让她发光发热的领域了。
　　
　　后果就是，她这副尊容所过之处，从刚刚出生的小孩一直到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就没有谁不哭的。她表示自己是个好人，至少是个好死人，根本就没人相信。正在她想着怎么解释的时候，几个魔法师发现了她，当即丢过来一堆火球冰砖暴雨闪电，差点就把她打散架了。
　　
　　她只好逃到荒野，躲藏几天之后，在某个白天莫名其妙长出了人类的血肉，不知道为什么还恢复了她穿越之前的相貌，她才敢到人类活动的地方去。
　　
　　虽然过程是曲折的，但最终，她还是明白了这是一个有魔法的世界，top癌想要走上巅峰，有进入法师塔成为大魔法师和进入神殿成为供奉神灵的祭祀两条路可以选。
　　
　　神殿政审严格，别说本人是亡灵，就是你家三代以内出过亡灵都不能进。除此之外，还要被某个神灵所眷顾。而每个神灵的偏向嗜好都不一样，大多数神灵都是临时起意突然就选中了一个信徒。关于哪个神殿最合适你，并没有一个官方的说法。
　　
　　法师塔就不一样，那是个偏向于学术的地方，只要能考上，管你信仰哪边出身如何都可以进，进去之后再通过几项考核就是大魔法师。虽然那个地方常常受到各大神殿的排挤，但这种制度，正是顾承风所喜欢的，甚至还让她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就这样，她找了一份可以供她完成学业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刨除一小部分拿去满足亡灵极少的生活所需，其余都拿去买学习魔法所需要的学习用品了。
　　
　　像极了原世界那些一边工作一边考研的强者。
　　
　　此外，她还在一个流浪魔法师手上买了一件魔法皮肤。
　　
　　按照魔法师所说的，魔法皮肤可以易容。但是，对她这种天黑以后会控制不住显出原型的亡灵来说，只要把魔法皮肤的脸弄成自己的模样，就可以在她天亮之前去矿场的路上减小被人发现身份的几率。至于皮肤不够透气这种问题，等她到矿井下面找个没人的地方脱掉就是了，不妨碍工作。
　　
　　诅咒矿区这边工作氛围也还不错。因为学习魔法花费甚多，她为了隐藏亡灵身份不住在提拉矿区矿工聚集地，也被工人们自动解释成了“矿区住宅昂贵，她一个学习魔法的平民，住不起也很正常，只要她没耽误上工不就行了”。
　　
　　活了两辈子，顾承风依然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
　　
　　路上回忆了一下她来这边的经历，很快就到了矿井边。
　　
　　时候还早，除了几个还在打哈欠的工人，其余人都还没来。
　　
　　顾承风已经留意到昨晚上打劫她的那两个人不见了。她有些不安。她倒是不怕他们在矿区大声宣扬她的身份，身为可以保护矿工的魔法学徒，整个提拉矿区天然站在她这一边，不会相信抢劫矿工的强盗。
　　
　　但是，万一那两个人直接找上神殿怎么办？提拉矿区本身就有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巡逻神官，那位神官不会做点什么吧？
　　
　　没等她深思下去，有矿工过来同她搭话，还给她递面包：“你每天干那么重的活，只吃那么一点东西，时间长了，身体会受不了的。你是要进入法师塔的人，把身体累垮了怎么行呢？”
　　
　　这是以往被她从地底救起来的工友。大家承她的人情，当她是省吃俭用学习魔法的穷人，便在生活上多关照她一些。
　　
　　顾承风想，要不是怕吓到人，她还能吃得更少一些，大半个月进食一次也没问题。
　　
　　但根据她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多次拒绝是一件会伤害他人心灵的事情。她笑着接了过来。
　　
　　其他矿工也很满足，大笑道：“我们这群糙汉子是没那个决心坐下来学习魔法了。只能指望你考进法师塔，让我们以后出去可以跟人吹牛，说我们跟大魔法师一起挖过矿，脸上也有光。”
　　
　　乐观得就像是一次很平常的下矿，根本就没人谈起矿井地下的种种危险。
　　
　　顾承风打量着周围。
　　
　　这些矿工，有的是家里人生了重病，为了给家人治病来这里卖命的。有的是触怒了神灵，被罚过来做苦役的。有的是年纪轻轻不想重复父辈们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来这里搏一把的。
　　
　　而他们身上，并没有对矿区艰辛的抱怨。
　　
　　顾承风把面包收进挎包里。
　　
　　这些人，跟她没有多大区别。
　　
　　这是她想要尽力去保护的人。他们增加了她学习魔法的意义。
　　
　　等到人都来齐了，工头搬出一张灰扑扑的毯子，让他们站上去，然后念诵口诀。
　　
　　毯子便飘了起来，载着他们进入矿井。
　　
　　工头是经过特殊培训的魔毯操作员。在顾承风眼里，他就像是游乐场里负责启动过山车的工作人员一样。
　　
　　这个世界人人都可以使用魔法，就如同她以前的世界人人经过培训都可以操纵机械。
　　
　　对穷人而言，学习魔法最困难的地方是魔法书和魔法道具不易获得。但在这里，魔毯属于矿主提供的设备，正如游乐场的过山车是游乐场本身的设施一样。
　　
　　而且……
　　
　　顾承风面无表情跟着毯子抖了几下，在心里评价，这张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毯子，说不定还没有过山车安全系数高。
　　
　　魔毯飞到底部，矿工们从毯子上下来，工头便将毯子收好，叠起来，放在底下的柜子上。
　　
　　顾承风从工头手上接过几张魔法结界基础封条纸，点起灯，往矿井深处走。
　　
　　为了防止团灭，诅咒矿区有规定，每次下矿，都需要一个人在前面探路，把今天要挖掘的区域检查完毕，贴上阻挡低阶魔物的基础封条纸。如果没有危险，将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返回来，告诉大家危险已经排除。
　　
　　这是危险最大的工作，同时也有极高的工资拿。
　　
　　因为顾承风魔法学徒的身份，跟她一起下矿的工人们都默认这是她的工作。
　　
　　即便如此，他们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比如昨天，那几只分外强大的魔兽一瞬间就撕开了魔法结界封条，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没人想要再经历一遍昨天的噩梦。但同样没有人能够预防同样的事情。
　　
　　所有人都严肃着脸等着顾承风把封条贴好。
　　
　　四十多分钟过后，顾承风提着灯从矿井深处走出来，道：“刚刚下面出现了几只低级魔兽。现在危险暂时排除了。”
　　
　　矿工们却没有半点放松。
　　
　　所有人都注意到，顾承风袖口沾了暗蓝色的血迹。
　　
　　那是这片矿区之下，魔物的鲜血。
　　
　　这一轮战斗有多激烈？
　　
　　今天又会发生怎样的情况？
　　
　　工头拿起铁镐，开始发放：“除苦役之外，所有自愿放弃今天薪水的人可以退出。”
　　
　　工人们脸色青铁，有人缓缓退了一步，又赶紧跑上来，去拿铁镐。
　　
　　诅咒矿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危险。
　　
　　说不定这是他们足以应付的最后一天。要是不想要高额的薪水，谁又愿意来这种地方卖命？
　　
　　没有人退出。
　　
　　发放完铁镐，工头示意他们先走：“我要把情况报告给矿主。情况非常严重，我希望可以说服矿主出资请一名有执业资格的魔法师或者神官下矿进行看护。”
　　
　　工人们点点头，转身去了矿脉深处。
　　
　　工头使用魔毯离开。
　　
　　顾承风仍旧走在前面，领着路。
　　
　　工人们每次经过魔法结界封条纸，都要不安地朝那边看一眼。
　　
　　顾承风道：“我会尽力。”
　　
　　有人低低叹气。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工友的尽力而为，而是真正可以保护生命的保障。
　　
　　却也知道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跟顾承风离得比较近的工人道：“我是被罚过来做苦工的，烂命一条。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你要紧着自己逃命。我们是没什么翻身机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成为强大的魔法师，让满天神灵都瞧瞧，我们这群贱民里面，也能出现了不起的人。”
　　
　　不等顾承风回答，另一个工人便恼怒道：“说什么呢？你是触怒神明被罚过来的，我们可不是，不要连累我们。”
　　
　　“要是神明果真值得信奉，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会死在痛苦和贫穷之中？你信仰你的神，你的神到底给了你什么？”说话的工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神殿信徒与忤逆神灵的人之间，往往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顾承风眼看着他们又要陷入争执，不得不打断他们：“挖矿吧。”
　　
　　双方这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镐头敲击石壁的声音和装载矿石的滚滚车轮声充满了整座山洞。
　　
　　为了防止昨天的事件再度发生，顾承风每工作一段时间，都会去贴了魔法结界封条纸的地方巡视一圈，顺带找机会脱掉了魔法皮肤。
　　
　　等她第四次巡视完封条回来，发现矿工们全都拿着镐头，围拢在一块石壁面前。
　　
　　顾承风上前问：“发生了什么？”
　　
　　矿工们同时回头，原本应该是棕色或者黑色的瞳孔被五颜六色的光所充斥。
　　
　　顾承风念了句空间魔法咒语，将几个人从当前空间抽离开，隔绝到了临时建立的空间之中。
　　
　　就在这时，墙上忽然飘出一个影子，缠绕上她的手臂。她手臂上的血肉一瞬间消失无踪，晶莹的白骨被影子拉扯着，渐渐浮现出一丝丝灰色的纹路。
　　
　　顾承风用昨天在酒店里记下来的精神魔法去刺探影子，魂火却像是接触了幽冥的水一样刺痛难忍。
　　
　　魔法结界封条纸的撕裂声响彻耳畔，精神魔法随着她注意力的转移，把那些破入结界的庞大可怖的怪物身影照映得一清二楚。
　　
　　顾承风试图用空间魔法把自己隔绝起来，但牵扯着她似乎有着干扰她魔法的能力，她一连两次念咒都失败了。
　　
　　狭窄的矿道里，怪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越来越近。
　　
　　顾承风放弃对付缠绕着她的影子，转而用雷霆冰锥去对付那些拥有厚实皮毛的怪物。
　　
　　凡是她学会的初级魔法她都用过了一遍。
　　
　　但是，等到怪物走到她面前时，不过是胸前的毛发被烧焦了一点。
　　
　　顾承风影子也挣脱不开，怪物也打不过，不由大惊失色。谁能想到，她一个本就处于生命尽头的亡灵，居然会死在这里？
　　
　　怪物张开血盆大口。
　　
　　顾承风抓紧机会往怪物的喉咙里，试图让这只怪物倒胃口。
　　
　　然而，不知道是她的魔法太弱了还是怪物嘴里的皮太厚了，依旧无法破防。
　　
　　顾承风咬牙，到底要怎样才能解除眼下的危机？
　　
　　正想着，怪物当着她的面被一道金色的火焰燃烧成灰。
　　
　　神圣的气息在这个狭隘的矿洞之中扑面而来。
　　
　　顾承风看了看金色的火焰，又看了看自己被影子缠绕住的骨头，手忙脚乱往身上套魔法皮肤。
　　
　　等来这个人，她还不如被怪物吞下去。
　　
　　起码怪物会不会啃骨头还是未知数，而现在来到矿井中的这个人却一定会用神殿的圣火净化亡灵。
　　
　　但愿能在神官赶来之前把露出骨头的地方藏起来。
　　
　　工头的声音从矿道远端传来：“阿塔尔神官来了！”
　　
　　影子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一样，裹了顾承风肩胛骨以下大半身。她那身嶙峋的骨头直接暴露在外并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动。
　　
　　别说神官，就是根本不信神的普通人看了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情况了。
　　
　　顾承风手一抖，魔法皮肤滑到地上。
　　
　　她直接躺到棺材里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