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风靠在污迹般般的柜台上，微微红肿的手掌上正托着一本翻开的书。
　　
　　酒保把她要的食物用灰色的布包好，放在柜台上：“亲爱的顾，你的东西已经打包好了，一共三枚铜币。”
　　
　　顾承风目光从书上移开，朝他点头：“多谢。”
　　
　　厚重的书籍被她随手合上，放进斜挎在腰上的布包里。酒馆昏暗的光线下，《初阶精神系魔法》几个镀银的文字从书脊上一闪而过。
　　
　　酒保羡慕地看着那几个文字，又赶紧去整理架子上的酒瓶，假装自己满不在乎。
　　
　　顾承风掏出满满的钱袋，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酒保点了钱，微笑道：“祝你用餐愉快。”
　　
　　顾承风搓了搓火辣辣发痛的手掌，等到手不那么痛了才去拿食物包。她道：“明天见。”
　　
　　就这样大步走出了酒馆。
　　
　　酒馆门口几张桌上坐了几个汉子。他们有的嘴里叼着烟，有的手边放着大瓶的烧酒，手上无一例外拿着牌。
　　
　　铜币在桌上推来推去，哗啦作响。
　　
　　这是发薪日的特别节目。整个提拉矿区的工人，只有这一天才是放松的。
　　
　　看着顾承风走出酒馆，一名年轻男人起身靠在门边，喊道：“顾，你要不要一起玩一把？今天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不放松一下？”
　　
　　牌桌上的注意里被吸引了一瞬，打牌的工人们顺势聊了起来，感慨矿井下的怪物越来越可怕，他们的体力和挖矿工具已经无法对付那些东西了。万恶的矿主不给他们配备魔法保护装置，也没有请魔法师或者神官一起陪着下矿。
　　
　　本质上就是没把矿工当人看。
　　
　　要不是他们矿区有个立志要考进法师塔的魔法学徒也在矿下打工攒生活费，他们这群人早就凉了。
　　
　　嘴上聊着，一张张牌丢出去的力道越来越大，沾着汗渍灰尘的铜币发出的声音更响了。
　　
　　顾承风回头，笑着摆手：“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我要赶回去抓紧时间背几条咒语。”
　　
　　年轻男人有些失望，却没有再挽留。他喉头动了动，脸色微红，又喊道：“谢谢你今天从魔物手上把我救下来。”
　　
　　顾承风摇头，转身，乌黑的长发在身后荡漾。几道金色的阳光从她发丝边缘滑过，如梦似幻。
　　
　　她沿着被夕阳照亮的路走出小镇，渐渐消失在黄昏的地平线上。
　　
　　铜币的碰撞声跟矿工粗嗓门的说话声似乎都被人用魔法消解掉，远远隔在了另一层时空里。
　　
　　年轻男人久久扶着门框，没有动作。
　　
　　“你喜欢顾承风？”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问道。
　　
　　“当然，顾那么美丽，那么勤劳，还会使用魔法。有谁会不喜欢她呢？”年轻男人回答。
　　
　　“可你只是一个矿工。要不是她救你，你已经死了。”
　　
　　“是啊，”年轻男人低落道，“她是要进法师塔的人。我怎么能做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呢？我只希望她离开之前，可以多看我几眼。”
　　
　　他说完才觉得不对，连忙转头，只见一名娃娃脸的青年站在他身后。
　　
　　那名青年穿着银白滚金边的制服，神殿的披风被他取下来，随意搭在肩上，棕红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看起来极为温和。
　　
　　年轻的矿工冷汗刷地流了下来，赶紧鞠躬：“原谅我的失礼，神官大人。”
　　
　　神官嘴边仍噙着浅浅的笑意，然而来自那双深红眼睛的目光，就像是从地狱照映上来的带着硫磺味道的火光。
　　
　　年轻的矿工微微发抖。
　　
　　矿工们私下常常谈论，提拉矿区的神官虽然不像其他地区的神官一样跟贵族老爷们勾结在一起赚他们矿工的钱，却不知怎的更让人害怕。其他神官身上充满了神圣的光辉气息，只有提拉矿区的神官，那个叫做乌涅斯·阿塔尔的年轻人，全身上下都诡异得让人怀疑他供奉的是最邪恶的魔王。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在乌涅斯面前说的。
　　
　　神官没有为难他，伸手推开酒馆的另一侧的门，满意道：“你很清醒。”
　　
　　矿工在他身后擦了擦额头，回到牌桌，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麦酒。
　　
　　另一边，顾承风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一个年轻矿工因为她的缘故被神官针对了。
　　
　　她遇到了麻烦。
　　
　　也许正因为她独自一人住在镇外树林里，最好下手，所以她才会在发薪日遇到这种事情。
　　
　　两名蒙面持刀的大汉拦住她的去路，简单直白问道：“要钱还是要命？”
　　
　　顾承风白天在矿下才跟魔法生物打得筋疲力尽，眼下并不想动手。
　　
　　她道：“我没……”
　　
　　“别说谎，谁不知道，提拉矿区都是每月的十五号统一发放薪水？而你，是整个矿区唯一的女性矿工，魔法学徒。最近因为矿井下面闹魔物的缘故，每天都耗尽了魔力。没有魔力的魔法师并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你仔细考虑一下。”大汉握紧刀柄，胳膊上的肌肉鼓得老高。
　　
　　顾承风退后两步，念起了咒语。
　　
　　小小的火球在她掌心形成，又迅速熄灭。
　　
　　大汉道：“看吧，你真的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而他的兄弟却忽然丢掉刀大叫起来。
　　
　　大汉猛然回头，只见他的兄弟腰部以下完全被烧焦了，就像是在岩浆里走了一趟一样。
　　
　　顾承风这才说出这个魔法的名字：“关联魔法，火球域。”
　　
　　她掌心的火球不过起了定位的作用。以掌心火球为中心，五米内的每一件物品都可以瞬时被加到极高的温度。
　　
　　这是初级魔法中对魔力要求最低的一种小法术，唯一的难度在于需要魔法师同时懂得精神系魔法和空间类别魔法。
　　
　　尽管如此，顾承风现在的魔力也只能够支撑一瞬间。
　　
　　她魔力真的耗尽了。
　　
　　大汉抱着哀嚎的兄弟，全身微微颤抖。他小心地抬眼去看顾承风。
　　
　　夕阳已下，天边最后的余晖将树影拉得极其修长也极为暗淡。顾承风安安静静站在树影之下，眉眼的轮廓却恍若鬼影一般迷蒙不清。
　　
　　大汉凄厉地大叫一声，像是把世间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一般，抓起刀柄，朝顾承风劈了下去。
　　
　　天空一点点褪去颜色。
　　
　　夜幕降临。
　　
　　顾承风抬起手臂。
　　
　　细嫩的、被挖矿工具磨到红肿的皮肉渐渐变得透明，像雾气一般变淡散去。
　　
　　巨大的明月出现在顾承风背后，照耀着她白瓷般的指骨。
　　
　　大汉睁大眼睛，整个人像是恐惧到了极致之后再也无法做出别的反应，尽管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仍是抓着刀直挺挺冲了上去。
　　
　　随着一声轻响，晶莹的指骨扣住了刀刃。
　　
　　大汉从狂奔到静止，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已经吓到了麻木的程度。
　　
　　顾承风抬头对大汉对视，颌骨开合，声音跟白天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钱是用来买资料的，不能给你。”
　　
　　大汉终于到了极限，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那几乎停摆的脑子竟然回光返照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他能活着回去，他一定把这个邪恶生物的存在上报给阿塔尔神官。
　　
　　之后他变陷入了黑暗。
　　
　　顾承风挠了挠脑袋，用力晃了晃颅骨里面代表着灵魂的火焰，实在榨不出更多的魔力了，只能遗憾地把大汉丢在地上。
　　
　　看来，只能明天早些时候再来消除这两个人的记忆了。
　　
　　她顶着一身精致的骨架走到林子深处，回到了自己动手盖的木屋，放下挎包，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另外本魔法书，拿到院子里，借着月光读封面上的题目。
　　
　　这本书叫做《初阶物理系魔法》，只消一眼，就能唤起她穿越前对某个讲述时间空间微观粒子活动的课程的恐惧。
　　
　　但异世界的物理跟她所知道的科学真理完全没有关系，而是一个用来统称空间类别魔法和元素类别魔法的词。风雨雷霆，冰火大地，全都是物理系魔法的范畴。
　　
　　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顾承风感慨着，动了动指骨，试图翻开厚重的书籍。
　　
　　苍白的骨骼一点都不符合另一个世界物理规则，灵巧地动了起来，插/到书页里面，倾斜。书页从她的手指间缓缓滑了下来。但就是翻不到她想要的那一页。
　　
　　没有血肉的指骨，就是不方便翻书。
　　
　　顾承风挠挠骷髅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光滑的指骨，然后对准书页一戳。只听噗的一声，书本厚实的硬壳被扎出一个洞。
　　
　　洞口大大咧开，仿佛在嘲笑她这具新生亡灵掌控不好自己的骷髅架子。
　　
　　顾承风抱着自己的无比纤细的双腿生闷气。她不是很懂，为什么魔法那么难的东西她都可以收放自如，而这具骨头架子，她穿越过来后不知怎么可以使用的身体，却会这般难以控制。
　　
　　顾承风把手指收回来，颅骨中魂火稍微微弱了一点，进入了休息模式，稍微回复了一点魔力。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她念了句空间魔法的咒语，书页在她面前自动打开，回到她昨天读到的位置。晚上的自习这才顺利展开。
　　
　　顾承风不敢浪费时间，赶紧如饥似渴读了起来。
　　
　　提拉矿区的情况越来越严峻，矿井下，每一天出现的魔物都比前一天更强。今天出现的魔物几乎就是她所能够处理的上限。
　　
　　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她只能迎难而上。
　　
　　她需要矿井里的工作。
　　
　　这个世界不存在资质问题，随便一个普通人，只要进行适当的启蒙都能够学习魔法，而魔法师仍然稀少。因为魔法书籍和魔法道具都昂贵到了普通人无法承担的地步。
　　
　　所谓普通人，便是只能勉强维持一日三餐的存在。更多的人连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
　　
　　这个世界的经济水平可想而知。
　　
　　在普通人能够做的工作里，薪水最高的是诅咒矿区的矿工。这也是顾承风正在做的工作。
　　
　　对他们这群矿工而言，薪水几乎可以称为买命钱。诅咒矿区危险重重。矿脉里涌现出的魔物越多，能够挖到的矿物质量也就越高。矿工的每日工资也就越高。
　　
　　据说历史上最大、出产最丰富同时也是伤亡最严重的诅咒矿区，曾挖出过一座全城居民都死于诅咒的，某个神灵的留下来的死城。
　　
　　顾承风光是听着传说就想发抖了，完全不敢去想要是矿井挖到底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她只想快点达到法师塔的进入标准，然后逃离矿区。
　　
　　月光下，亡灵一页一页认真读着魔法书，内心满是对诅咒的恐惧。
　　
　　而通往小屋的小路上，身穿神官制服的娃娃脸青年站在树冠尖端，连最纤细柔嫩的树枝都不曾压弯半点。就好像他完全没有重量一样。
　　
　　他面朝顾承风的木屋方向，受重重枝叶阻拦，他根本不应该看见院子里的新生亡灵在做些什么。
　　
　　然而他道：“真是一个认真又努力的人。”
　　
　　他低头：“她那么优秀的灵魂，不应该因为你们的存在而染上污迹。”
　　
　　树下，两个蒙面持刀的大盗动弹不得。恐惧从他们眼睛里一根根血丝的缝隙里流淌出来，似乎化为了无形的寒气，将他们两个人紧紧裹住。
　　
　　下一瞬间，他们化为一堆灰色的粉末，轻轻落在树根处半腐的落叶层上，没惊起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