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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银叶(上)全文章节免费阅读

字数: 3846更新时间: 2021-04-19

  永熹七年,距王美人暗度陈仓,已过了十七年,皇帝都换了两代。

  先是嘉和十二年皇帝突然崩逝,谥号惠文,皇长子柳唯遂何太后一派所愿承了祖宗江山,改元安和。谁知嘉和帝当年一语成谶,他这皇儿果然不是个当人君的料,国丧来得匆忙,万事没有头绪,龙椅坐了没到半年便遭遇逼宫,被废身死,史称少帝。少帝不及有后,他死后由弟弟柳熙继位,改元永熹。永熹帝登基时年纪更小,才十二岁,童太后临朝听政,清理何氏一派,重用童氏一门,外戚权倾朝野,朋党四分五裂,他当个傀儡皇帝也当得心灰意冷,这事也都过了六年了。如今眼看着江山乱起,各派系大势已成,永熹帝也是有心无力。

  到了永熹七年这一年,已是天下动荡,帝权衰微,大吏豪宗踞守四方、各自为政,连年战乱不息。相较北方烽火遍地,江南还算太平,可也大不如嘉和年间了。吴郡一带太守府前长街之上,虽百姓还算安居,可流离之人较往常多,也习惯了每日多看几般离乱,多听得几处祸事,偶尔还遭遭池鱼之殃。

  这一日,便是醉仙楼遭殃了。

  醉仙楼是这一带最拔尖儿的酒楼,往日里酒肉飘香,人来客往着实热闹。楼上一圈临街隔间,装饰不算华美,但也有檀桌矮榻,呈上来的都是青瓷杯盏,精致吃食。山河不安,民间凋敝,放眼华夏烽火之中,也就只有偏安江南的这小小一隅能在战火没烧过来之前继续战战兢兢地享着天地之惠、农桑之福——听说前年北边大旱,谷价腾贵,连京城里都闹出了人吃人的骇人消息。饶是如此,到底不比往日了,醉仙楼这样不大不小的排面,竟已算得上是吴郡里极讲究的酒楼。

  不过,这极讲究的地方,今日也桌翻案倒,杯盘碎了一地,酒菜泼洒得到处都是。

  “楼上又打架啦?”

  “是啊,这醉仙楼,果真是树大招风,十天半个月就要无辜砸一次。他家可真是日进斗金啊,这么开下来,还能不折本。”

  “唉,今天又是什么啊?是俏公子义救唱曲女,还是黑白道相逢要寻仇啊?”

  “哦,伙计说了,今儿都不是,是不知哪里来的穷小子,看行头人模人样的,却碰晦气要到这儿吃霸王餐,在楼上张张致致地做样子,周到伺候完了,那小子打算用把破剑抵账。嘿,你知道这醉仙楼,官爷手底下的场子,那四个大字,‘概!不!赊!抵!’,一点儿不含糊。”

  “可不,在这欠钱,那就得......”像是突然惊觉差点说了不该说的,那的路人掩口不言了。

  围观的闲人问:“怎么?怎么?”

  有刚下来的知情人道:“别问了,还不怕死了?”说毕左右看看,悄声道:“今天这事可又不同,那小子,竟有人敢帮。”

  众人目光皆移向楼上,脸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嚯。”

  楼上有两伙人正剑拔弩张对峙着,一片狼藉之中,立着一名打扮贵气的年轻公子,面貌隐在折扇之后,身形姿态却不俗,腰间一把佩剑不似凡品,就是要用来抵账的那一把了。这公子此时用一把描金碧纱骨扇半遮着脸,缓声道:“诸位且都停手,毕竟事因我起,请都听我一言。”

  说罢转向侧面一伙白衣客人,对其中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道:“这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事本是我的疏忽,徒生事端,非我之意,这位还是不要再管了。”

  那少年被其它白衣客人按在桌前,凤目斜睨嗤道:“兄台,他们说得那么难听,我一个不相干的人都听不下去,你不生气?”

  年轻公子微哂不答,又看向对面掌柜和伙计们,淡声道:“店家,是在下无礼了。我确不是有意为难,只因钱袋失落,眼下唯有抵赊。我这把宝剑,也算得是珍品,自问抵此一顿饭食,并无不妥。”

  那伙计们恶狠狠的,看都不看他佩剑一眼,似是压根不放在眼里。就有一个一脸横肉的厨子,手持一把砍骨刀走两步上来,斜眼啐道:“呸!这位公子,生得好端正一张嘴,怎地不吐人话?醉仙楼是什么地方,没钱你也敢来?要是什么野人都像你这样带上一堆叮当玩意儿上我们这张口混吃,不做生意罢。你这劳什子值得屁,咱们还要费力扔去当铺子。”

  那贵公子喜怒不显,只沉声问:“店家欲待如何?”

  掌柜的站出来,昂首侧拱,大模大样道:“公子,得罪。本店概不赊抵,公子这一顿饭不多,就刚才砸碎这些东西,花费也有限。但若这次松松放过,恐时人皆道我醉仙楼可赊抵殴斗、随意打砸,坏了规矩,都欺上门来。要我说,除了剑,那扇子倒不错,坠子成色也足,公子一并留下。再在我这里做三天后堂伙计,咱们一笔勾销。”

  贵公子尚未答言,那白衣少年似是忍不住了,大笑嘲道:“荒唐!你家是什么排面,就敢逼良人为奴。方才也说了,他的账我付,砸也是我砸的,都算在我头上,你一个做买卖的,怎么这样不依不饶?”他手无兵器,却捏着一双拳还想起身,被身后一群白衣人七手八脚按住,七嘴八舌叫他不要惹是生非。

  原来那时,从朝野到田间,重农尚武,商人因“套利无德”,最是被人瞧不起,地位就与奴仆、罪人、妓者无二,都是受人白眼唾弃的“贱民”。这醉仙楼也是做买卖的,掌柜伙计却都这样嚣张,还敢张口驱客人去做仆役之事,真真无法无天,任谁看了也来气三分。这些伙计面色不善,三三两两手里都拿着家伙,并不是锄头锅铲、条凳扫帚,而是明刀明枪,看起来个个都会些功夫。那白衣少年说话戳心,这伙计们又逼上一步,刚拉开的架,眼看又要再打起来。

  那贵公子夹在中间,依然是骨扇遮面,立定不语,一双眸子沉沉似有恼色,显是被掌柜一番话激怒了。只不知在顾忌什么,并不发作。

  伙计等不得,这贵公子看起来是个软柿子,只要稍稍杀鸡儆猴,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掌柜眉头微动,心生恶念,一个眼色使去,就有两个伙计持刀飞身上前去削那白衣少年。

  未及到跟前,“铮”地一声,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两个伙计便声也来不及吭就软趴趴斜倒了下去,颈上鲜血喷薄而出,手中的刀哐哐落地,双眼无神,瞳孔涣散,兀自定定望着那白衣少年身前桌案,竟是立刻气绝身亡了!

  众人皆大惊,都顺着二人视线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钉在桌案上的一片银叶子,边沿有细细的血珠儿缓缓滑落。叶长二寸有余,细纤如柳,脉络分明,惟妙惟肖。刚才就是这个东西在一瞬间划破了二人喉管,还顺势钉在了桌上,银箔薄如蝉翼,叶尖却入木三分,可见使这银叶之人内力深厚。

  众人皆是一怔。那群伙计顿时像见了鬼,也顾不得去探前面那二人的尸体了,唰唰唰即刻往后退开三尺,脸上神色惊惧,仿佛死到临头,恨不得能立刻拔足狂奔。

  那掌柜见了这银叶和死人,又不敢动,又不敢走,慌慌张张憋道:“小小的们瞎瞎了狗眼,有有有有眼不识泰山,公公......公子大人大量,莫...莫跟小的们这群狗置气。”说罢忙跪下磕头不迭。众伙计见状,忙都跟着原地跪下了。

  众人惊惧,心想这事太邪门,只怕贵公子来头不小!勉强沉住气,待看他要露什么惊天大底细,再一瞧,奇了怪了,那掌柜竟是对着那白衣少年磕头。

  这一来,那白衣众人更奇了!这群白衣人都是一样的黄冠装束,显然师出一门,这少年唤作姬十月,自七八岁被师父领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又不是只有三年五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位同门,怎么会与这瞬时取人性命的银叶扯上关系?!

  便是那姬十月自己,东张西望,看看那名贵公子,见贵公子也在望他,看看那掌柜的,掌柜的头也不敢抬还在对着他磕头。见众人目光奇怪,他又把自己从手到脚看了一遍,指着鼻尖莫名其妙道:“我?”

  大家很有默契地一点头:“你。”

  掌柜的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小的们狗命!饶小的们狗命!请请请...请坐,请上坐,小的们这就收拾,这就收拾,好酒好菜,这就收拾上来....”

  一面说,一面低头膝行用手扫那地上的腌臜,全然没了之前鼻孔看人的横气,行状可笑可怜。

  姬十月还在一脸茫然:“我啥也没做呀?”

  一名年岁较长的白衣人却接那掌柜的话道:“饭食不用,这一番纠纷,作罢就成。带你的人下去,离远点儿,非传不得上楼!”

  那掌柜舌头打结:“罢罢罢!罢罢罢罢罢罢!罢!”众伙计跪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掌柜的一个手势,一群人抖抖索索地下楼去,连地上尸首也不敢来拢。

  等都走干净了,年长的白衣人问向那贵公子:“贫道随身带得有参丹,虽是常见药物,活血化瘀好用,公子若信得过,便服一丸?”

  孙戎暗惊,心道自己其实无力动手,所以竭力遮掩内伤,方才店家中无一人察觉,这道人却看得出来。修道而精通岐黄之术,太平宗果真名不虚传,心念一转,故意问道:“阁下可是太平宗的人?”

  白衣人道:“贫道太平宗钟筱。”

  孙戎持扇掩面依旧,就势拱手:“久仰太平宗美名。在下确实有伤在身,狼狈如此,倒让道长笑话。道长赐药,在下感激不已。”说罢接过药,借骨扇掩着,一仰头服下。

  钟筱见他服了药,点点头,回身对姬十月道:“让你多事!”转头命白衣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为上。”

  姬十月吐个舌头点点头,望向孙戎,正好孙戎以扇遮面目光对上,向着姬十月微微颔首致谢道:“多谢少侠解围。今日之事,实有诸多不便,这一番纠缠若不是少侠援手,却难善了。”说着从骨扇上扯下个成色上品碧亮净澈的翡翠坠子,向姬十月扔去:“少侠豪气云干,解人急难,区区小物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姬十月没想到他会突然劈面扔个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生恐摔坏,一手接了,正要推辞说修行之人要这些无用,将原物奉还,孙戎回身拿起矮榻上的软绸斗篷披了,放下白纱蒙面,收起骨扇抬脚跨过矮榻从窗户跳了下去。

  “......”

  众人皆无语。

  姬十月回了回神,道:“什么情况?没楼梯吗?还有,这银叶子什么意思?”说着伸手就要去桌面上扯来看看。

  钟筱喝道:“别碰!”面露惧色。

  姬十月从来是手比嘴快:“三师叔,怎么了?”边问,已是戳了那银叶一指。

  钟筱大惊,马上去探姬十月的脉门,又翻他眼皮,又观他舌头,众人见这样,手按兵器凝神戒备。戒备半天,竟然无事发生,大家又都齐齐望向钟筱,人人都是等着解释的眼神。

  钟筱道:“先走再说。”

  于是一群人无视了那跪了一地的伙计,忙忙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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