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元年中秋前夕是个雨夜，那雨淅淅沥沥地从晌午下到深夜，兀自绵绵密密，全不理会明日佳节要给满天下祭月燃灯行行方便。过了三更，偌大的京城堪堪沉眠，九重金阙后、深宫内苑里，只有上夜值守处星星点点有些火光人气，淹没在茫茫无边的风雨之声里。

　　王美人歪歪靠在长秋殿的榻上，与窗外细雨摇叶寂然相对。身边婢子担心主上身子，小心翼翼问：“娘娘，秋雨送寒，小心风扑着了，不如将窗阖了？”

　　王美人木然摇摇头，答非所问：“胭脂，风雨之寒不过致皮肉之苦，人心阴寒，怕是要绝我母子生路了。”

　　胭脂红着一双眼眶，低头无言，她知道王美人所指何事，可是她一个小小婢女又能做些什么呢。

　　王美人是五官中郎将之女，自从以良家子选入掖庭，因为姿色丰美、才智聪敏，圣眷颇隆。嘉和帝的正宫何氏性情悍烈、阴毒善妒，宫中凡稍得宠的妃嫔宫女莫不受其迫害。皇帝纵然年轻气盛，也不得不留心何氏三分，所以这王美人尽管进宫几年，深得圣心，又添了一子，如今却还是屈居美人。虽然屈居美人，皇帝对她倒心热，圣宠常在，曾当着众女御说过的，就是喜爱她温婉大体，解语称心。何氏拈酸要强，皇帝除做面子功夫外常避着她，她听了这话，便更疑心是王美人蛊惑皇帝，令帝后离心，越发咬牙切齿，言语行动中带出来，不但给脸子使绊子，更是恨不得要她一条命。王美人是个明白人，越发谨小慎微，宫中一步不敢多走，人前一句不敢多说，千言万语，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心腹使女说说罢了。

　　见胭脂半天不言语，王美人叹道：“是了。说与你听，又能如何。只是不说，更堵得慌。往日我谨言慎行，连陛下恩宠都时常借着由头往外推，唯恐在她那里落个擅宠专房的罪名。她虽出身屠夫之家，用旁门左道手段上位，到底是椒房殿，是国母，我位居美人，受她辖制，礼她让她，从不敢僭越半分......”美人双泪长流，就说不下去了。

　　胭脂见状，上来抚捶王美人后背心口，一面用帕子替她拭泪，一面自己也哭了：“娘娘的委屈，婢子都看在眼里......”

　　王美人哭得双目迷离，微微颤抖地握住了胭脂的手，自顾自打断她的话：“我是真怕她呀！这短短几年，她做的孽还少吗，我是真怕她呀！前年我有孕在身，何以一时糊涂自己要了坠胎药来喝？我就怕她知道我有孕，我不敢生哪！”

　　提起小殿下，胭脂脸上就含了怜爱之色，往偏殿方向虚望一眼——小殿下就在那边安置，此刻怕是早就睡熟了——安慰王美人道：“这不是没铸下大错么，娘娘别想那陈年辛酸了。小殿下洪福，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也未见因那事，有什么胎里病。”

　　王美人咬牙道：“什么洪福，你瞧这碗毒羹！今日是万幸，上下晚膳已毕，再无肚腹装那鱼羹，便喂了狗子，否则死的怕不是我就是熙儿了。她什么事不敢做？前几年，陛下手心里捧着她的时候，她才封了美人，就敢侍着宠幸，暗通前朝大臣，污蔑宋娘娘。宋娘娘好歹也是国母，可怜竟因莫须有的诋毁失了圣心，废黜忧郁而死。有一就有二，她觊觎长秋殿这么久，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谁知哪天我们就折在她手里。”

　　说罢，自己忆了一回，摇摇头又苦笑：“熙儿洪福？这孩子，摊上我这个阿娘就是命不好，他死在娘胎里和生出来再死，又有什么不同！”

　　胭脂听不下去了，握紧王美人的手低声泣道：“娘娘！”

　　王美人只觉心塞欲裂，也说不清是痛是气。她是将门贵女，闺阁里也曾众星捧月、心高气盛过的，可自从入了宫，在这位何皇后眼皮下伏低做小，战战兢兢，仍不能免受荼毒。那人出身粗鄙，心狠手辣，却在皇后的位子上有恃无恐，真真叫人意难平。思来想去，怎么三宫六院，何氏尤其恨自己，怕还是因为孩子。皇帝虽风流，子嗣上艰难，先皇后宋氏无出，何氏入宫，为皇帝喜添一子，如今五岁了，御赐名唯，原是独子。宋氏被废，何氏入主六宫，这唯殿下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金贵无人能及，如无意外，日后天下都是他的。没承望自己年前也为陛下添了一子，虽说眼下还未及周岁，又是庶出，但自己得宠，在何皇后那里，这孩子也成了心腹之患了吧。

　　想到这里，王美人问胭脂：“前日父亲差人送消息进来，说起前朝那些人怂恿皇上早立太子的事，你还记得皇上是怎么说？”

　　胭脂回道：“将军说，那日朝堂上皇上明示，唯殿下年纪还小，作风里已现轻佻，威仪不足，待再几年长大了看。将军琢磨着，皇上眼下就只两位皇子，既不决于唯殿下，怕是还想着咱们小殿下。将军特意交待，娘娘往后万事都要小心，皇后怕是不能轻轻放过咱们。”

　　王美人出神不语。突然她拭了眼泪，目光转而灼灼，掰着胭脂的肩将她拉到面前，咬牙哑声道：“熙儿不能留在宫里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细细思量了前因后果，意识到自己的走投无路后，这一向逆来顺受的柔懦女子还是在关键时刻拿出了她将门血脉中那一点杀伐决断，打定了主意：这次就算是欺君罔上、犯下混肴皇家血脉的重罪，她也要助她的熙儿逃出生天！

　　“胭脂，天一亮，你就去传奉剑进宫，再请文太医来说话。”

　　奉剑是王氏的另一名心腹使女。

　　与买来的胭脂不同，奉剑是王氏亲姨娘的女儿，只因父母早逝、家道中落，王老夫人见她可怜，故而收在自己身边陪伴女儿。说是使女，也算半个主子，长了这么大，又与胭脂一同随王美人入宫听使。三人自幼是青梅竹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王美人从不苛待她们，情真意切。入宫不过两年，王美人得宠，便不愿再委屈奉剑，求了皇帝恩典，在众多清白食禄之家中择一沈姓子弟将奉剑许了出去，仍许入宫走动。年前喜讯传来，奉剑头胎也生了儿子，只比王美人的小皇子晚几日，也是长得像娘，百日后还特地抱进宫来看过，与小皇子竟有七八分眉目相似。

　　胭脂聪慧，听宣奉剑，又请文太医来，就知道王美人心里的主意了。一夜未眠，天亮伺候王美人妆毕，自去行事。

　　次日乃是中秋，天公不作美，傍晚暴雨如注，无月可赏，宫宴走了一番过场也就草草散了。王美人心中有事，半梦半醒，捱到天亮雨停，奉剑差人从宫外送来 “幼子急病早夭，沈府举哀”的消息，她一颗心方才落定。

　　又二日，太医令文泽正值盛年挂冠请辞，长秋殿美人王氏之使女胭脂与其两情相悦，竟夜奔文府相就，文泽欲纳之，文太爷盛怒逐之，两相争持不下，文太爷一气之下竟连文泽一并逐出家门，二人不知所踪。

　　四个月后，奉剑入宫陪伴王美人左右，小殿下在长秋殿得她悉心照料。

　　三年后，皇后何氏凭借一杯毒酒鸩杀王美人，嘉和皇帝震怒，旋即意欲废后，被何氏使重金买通的内侍们劝住。为防万一，皇帝将二皇子柳熙亲送至永乐宫，交予太后童氏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