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肖然低头看了眼时间，周六晚10点29分。
“时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么？”
突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么问道，欧阳优悠楞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陌生人很莫名其妙。她抿着嘴，用沉默回答程肖然。
女孩子始终把头低低埋下，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可她的身体一直在神经性的颤抖着，没有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死死捏住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
她就像是一个蓄满水的气球，随时都要爆炸。
“回家吧，你爸爸妈妈肯定在家里等你。”
“不用你管！”
刚刚还沉默以对的女孩子突然爆发开来，猛地挣脱了程肖然的手，转身的一瞬间，透明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儿两三下就跑得快没了影子，程肖然低声暗骂了一声自己的行为像个跟踪变.态狂，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拔腿追上。
必须要追上她，不能让她出事。
程肖然清晰的记得，这位因为特别的复姓在高三特别出名的学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跳楼自杀。
要是自己口才好一点就好了，也不至于说了两句就把人吓跑。
程肖然张着嘴调节着呼吸，好不容易追上了欧阳优悠，又不敢再随便上前，生怕自己哪儿又刺激到这个小女孩儿。
欧阳优悠跑得喘不上气了，也停了下来，一开始她还会看两眼远远跟着她的少年，后来她干脆一眼也不看，自顾自的走走停停着，时不时抬头看看。
这一路上一直没有碰到别的人，只有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女孩儿和一个远远跟着她的少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夜已经很深了，冷风直把人吹起鸡皮疙瘩。
漫无目的游走着的小女孩儿似乎终于选定了目标，她抬头看了还跟着她的少年一眼，陡然加速，窜入一栋烂尾楼里。
程肖然立刻把脑子里那些该如何劝人的话抛开，连忙跟上，三步并作两步，每一层楼梯几乎只用了三步就跳了上去，将将在欧阳优悠即将从楼底一跃而下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他快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半个身子悬在外头的欧阳优悠甩了回来。他现在也不想着该怎么安慰人，用力的将疯狂挣扎的小女孩儿摁在地上。
欧阳优悠用力的抓挠着阻拦她跳楼的少年的手，不长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了他的皮肤。少年一动不动的抱着她，稳重得如同一块不可移动的石头。
“……啧。”程肖然皱着眉头嘬了一下牙根，小女孩儿见挠不动他，便一口狠狠的咬在了他的肩膀上，疼得他差一点没忍住。
欧阳优悠对着程肖然又踢又咬，连挠带掐，少年仍旧一动不动的抱着她。
许是夜真的很深了，天真的很冷了，身体冰凉的欧阳优悠突然能感受到抱着她的人身上传过来的一阵阵暖意。
她崩溃的大哭出声，不再用手去打程肖然。
“你给我走开！走开！放开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
她完完全全把哭声放了出来，一点点都没有克制，撕心裂肺得仿佛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子。
程肖然任她哭闹掐咬，沉默的陪着这个小姑娘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程肖然是因为欧阳优悠的父母才知道欧阳优悠的事情。
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那个场面。那个午后，欧阳优悠的母亲抱着她黑白的遗照，跪在学校门口，几度哭晕，又几度清醒。她的父亲搀扶着她的母亲，颤抖着声音说道：
“你们知道么？优悠奶奶中秋节跟我说，她已经给优悠准备好了上大学的钱。”
“我女儿就这么没了，没了，你们让我们怎么办？怎么办？！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她就是我的命啊！”
程肖然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欧阳优悠，只能安静的陪着她，听着她宣泄自己的委屈和无助。
欧阳优悠攥起拳头，用力的砸向地板，只砸了一下，手立刻被一个更大的温暖的手包裹住，强硬的阻止着她继续伤害自己。
她挣扎了两下未果，呜哇哇又哭了起来。
哭得累了，头发也糊了一脸，鼻涕眼泪混着灰尘蒙在脸上，一下一下打着哭嗝。哭着哭着，她扭头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程肖然扶着她往旁边挪了挪，小女孩儿失去了身上的桎梏也不再想着往楼外冲，换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嚎啕大哭，哭得狠了胃又一阵抽搐。
“呕——呕——”
程肖然翻遍了全身都没有找到纸巾，干脆把外套一脱，给小女孩儿擦脸。
欧阳优悠肿着一对核桃眼，少年的外套上犹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但不知道为何，这股烟味在这时候竟然显得有几分让人安心。
哭声一点点变小，也许是因为她哭不动了，又或许是因为她的情绪没有那么失控了。她的头、嗓子、胃没有一个地方是不难受的，一直像是有一个秤砣压着的心脏反而舒服了一点。
被负面情绪占据的脑袋终于开始重新转动起来，欧阳优悠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倾诉欲望。
程肖然跟着欧阳优悠坐在地上，半曲着一条腿。小女孩儿抱着他的这条腿，把脑袋靠在上面。程肖然想了想，把手放了上去，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脑袋。
小姑娘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说着这阶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说着自己的迷茫，说着自己的绝望，说着自己的害怕。
程肖然是知道的，他曾经在她的葬礼上，听旁人说过她所经历的一切。
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
小女孩儿因为特殊的复姓，在年段里较为出名，再加上清秀的外表，文静的气质，有不少男生在追她。小女孩儿不擅长拒绝别人，只会一个劲躲着那些男生，让他们自己放弃。直到有一个男生，不管她怎么无视，风雨无阻的给她买早餐，天天上下学在路上堵着她，一来二去，在周围人的起哄中，小女孩儿稀里糊涂的和男生在一起了。
然而，这并不只是一个早恋的故事。两个人在一起的事情没过多久就被男方家长知道，男方妈妈直接冲到了学校，当着所有同学的脸给了小女孩儿一巴掌，义正言辞的怒斥着小女孩儿不检点。
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欧阳优悠的身体依旧止不住的颤抖。哪怕已经过了几天，她依旧害怕和恐惧着那一幕，可只要一闭眼，她就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一天，全身上下的衣服仿佛被人扒了一个干净，赤.裸又羞愧的站在周围人的目光中。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勾引她儿子！”
小女孩儿又开始哭了起来，几乎流干眼泪的眼睛酸涩无比，额角的神经也剧烈的疼痛。
一根大拇指不轻不重的按在她抽痛的太阳穴上，顺时针转动着。
欧阳优悠绷紧的背部微微松了下来，接过少年递给她的衣服狠狠揉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
“所有人都知道了，老师同学都知道了，我还要有处分，我今年高三了，我爸妈还不知道。我不敢让我爸妈知道，他们会骂死我的，他们肯定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我不想去上学，他们都在笑我，你知不知道，走在哪里都有人指着我笑，我一点也不想去，明天就要去学校了，我真的不想，我不敢，我不想……”
“呜，我好怕啊，我真的好怕啊，我好后悔，我不想这样的，要是死了……”
在大人们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放在这个还没有经历过事情的孩子身上，就是足以毁天灭地的灾难。程肖然从来都不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绝望和痛苦，但他不希望有人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他停下了手，皱起眉头，这个时候再不说些什么，小女孩儿怕是又要陷入那种情绪里无法自拔。
快说啊，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都有哪些？
“……你晚饭吃了没？”话一出口，程肖然扯了扯嘴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冷不冷？”
“……嗝、吃过了。”欧阳优悠打了个哭嗝，愣愣的回道。被人一打岔，她迟钝的神经终于接收到了空气中的寒意，鸡皮疙瘩直立。
四目相对，脸上沾着灰尘的少年干巴巴的对着她道：
“外面冷，我们要不进去再聊？”
少年站起身，似乎是知道她脚麻了动不了，伸出手臂搀扶起了她，两个人从楼顶走进了避风的楼内。
程肖然手里拎着的外套已经皱巴得不能看了，他随手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拍了拍地示意小女孩儿坐下来。
欧阳优悠蹭着坐到了少年的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她仿佛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传过来的热气。
“嗯……”少年皱着眉头，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
借着投过来的些许月光，欧阳优悠第一次正式见到了这个陌生少年的长相。他有着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哪怕脸上沾满了灰尘，也无法掩盖他的神采。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还发现，这个陌生的少年有着非常好听的声音。那是非常清脆的，能从一百个人的声音中立马分辨出来的干净的少年音。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片湛蓝的天空。
程肖然又抓了抓头发，本就凌乱的头发歪七扭八的翘起几缕发丝。他再三努力后完全放弃了怎么样去组织好听的话，双眼注视着小女孩儿的眼睛，努力的表达出自己的真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难过，也请对未来再多抱有一点点希望好么？”
这句话说出口后，他啧了一声，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样说感觉好奇怪’。
他摸了摸裤子口袋，从口袋里翻出一根棒棒糖。糖果被压得有些碎了，卖相一点儿也不好看。
“吃糖么？”程肖然把棒棒糖放到欧阳优悠面前，“这么晚了，是吃夜宵的时候了。”
被他这么一说，欧阳优悠似乎也隐约的感觉到了胃部传来饥饿的感觉。她晚上吃得不多，刚刚又吐了个干净，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从程肖然手里接过棒棒糖，撕开糖纸，将糖果放进自己嘴里。
草莓味的。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从小到大，周围人对她性格最多的评价就是内向，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就是这样内向的自己，有一天会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要死要活，嚎啕大哭，然后吐得一塌糊涂。然后现在还跟人家坐在一起，吃人家给自己的糖果。
程肖然看到小女孩儿脸上终于不再是阴沉沉的一片，甚至还微微的笑了起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也喜欢吃草莓味的棒棒糖么？我妹妹和你一样，最喜欢吃这个口味的棒棒糖了。”
欧阳优悠两只手捏着棒棒糖的塑料管子，虽然已经停下了哭泣，却没有止住哭嗝，一抽一噎。她抽抽鼻子，舔了舔嘴里甜滋滋的糖果。
她很少吃零食，对糖果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只不过今天的这根棒棒糖尤其的好吃。她偷偷的看了眼糖纸上的标签，记住了棒棒糖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