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德二十五年初冬,一道圣旨将镇守陵州的魏王晏振召回帝京,他的小女儿晏明华也在同行之列。 因急于回京,晏振带着数十名亲兵先行一步,留下妻女在后方慢慢赶路。 天寒地冻,行路颇为不易,途中她们的马车一度陷入泥泞路面,无法前行,母女二人只好走下马车,等待随从们把马车推上来。 寒风呼啸,魏王妃郭存镜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埋怨道:“这会儿你爹肯定已经到京城了,没准现在就坐在暖阁里头品茶赏雪,惬意得很,反倒是咱们娘俩,还在这里吹冷风!” 晏明华搂住母亲的手臂,温声笑道:“咱们这些年都不在京城,爹先一步回去,正好可以盯着他们早点把王府收拾出来。等咱们回去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多好?” 郭存镜嗤笑一声:“你爹那个粗心大意的,我可不敢指望他。” 晏明华又道:“还有大哥和大嫂呢,他们肯定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就盼着咱们回去!” 晏家在陵州待了七年,只有长子晏英留在京城。 七年前晏英娶妻钟氏,转眼几年过去,膝下陆续添了一双儿女,郭存镜为人祖母,却还没有见过他们。 晏明华倚着母亲笑道:“咱们这次回去,正好赶上阿笙的生辰,到时候一定得好好热闹一下!” 听到女儿提起尚未谋面的小孙子,郭存镜的脸色方才柔和了些,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该好好热闹一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推了上来,晏明华挽着母亲重新登上马车,一行人继续赶路。 马车辘辘前行,车外的景致一天天变化着,从草木染霜,到天地一片雪色。 京畿已然在望。 数月之前,京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终三皇子没了,皇帝也大病一场,无力治理国事,便将皇位禅让给太子裴承绍,自己当了太上皇。 晏家连日赶路,正是为了进京朝贺新君。 晏振是本朝的异姓亲王,也是太上皇的结义兄弟,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既是君臣,亦是共过患难的手足兄弟。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太上皇趁机兴兵举事,晏振一路追随,率领义军立下汗马功劳。等到太上皇夺取天下,登临大宝之时,他也因此晋封魏王。 太上皇在位二十余年,对晏振的信任始终如一。七年前陵州大乱,晏振奉命坐镇陵州,携了妻儿一同远赴数千里之外,一去就是七年。 京中变故来得突然,陵州又远在数千里之外,就算晏振事先有所觉察,也是鞭长莫及。 等到太子继位,命他上京觐见的旨意传到陵州,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自那场变故之后,太上皇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是以晏振一接到进京的旨意,当即催着全家收拾行李,火速上京。 路上他还嫌弃马车速度太慢,干脆骑上快马先行一步。 等到郭存镜和晏明华抵达京师,已是岁末暮冬之时,京郊古道上,前来接她们回府的只有长子晏英一人。 隆冬腊月,呵气成霜。 郭存镜坐在马车里,面上亦覆着一层霜色。 晏英上前拜见,她也没心思理会,只问:“你爹呢?” 晏英忙道:“爹入宫觐见太上皇去了,他知晓娘和小妹这几日就到,特命儿子在此等候。” “呵!你倒是知道听他的!”郭存镜的语气透着不悦。 “……”晏英垂下眼帘,母子七年未见,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冷漠。 晏明华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大哥,多年不见,家里头可好?” 晏英抬眼一看,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浅笑嫣然,他怔愣片刻,这才将她和记忆中满是稚气的幼妹联系起来,不由笑了起来:“湘湘!没想到七年不见,咱们湘湘都长这么大了!” 晏明华弯唇一笑:“大哥倒是没怎么变。” 郭存镜接道:“可不是,都是当爹的人了,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的,顾前不顾后!” “……”晏英乖乖低下头听训。 他算是听出来了,母亲是在怪他身为魏王世子,这些年来却和今上走得太近,还一脚趟进夺嫡的漩涡里。 晏明华挽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娘,外面好冷,咱们赶紧回去吧!” “好!”郭存镜心疼女儿,当即催着众人启程回府。 晏英默然翻身上马,准备跟着母亲的马车一起回去,却见晏明华悄悄掀开一角车帘,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晏英亦回之以一笑。 回到魏王府,世子妃钟令嘉连忙领着两个孩子上前拜见,左右侍立的王府属官也跟着下拜。 郭存镜一眼就看到儿媳身旁的两个小豆丁,忙道:“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何必站在外头等?” 钟令嘉起身笑道:“孩子们想早点见到祖母,就在这里等着了!” 她和晏英成婚七年,一共生育了两个孩子,长女名唤晏珑,今年四岁,小儿子晏笙,眼下不过牙牙学语之年。 一声含糊不清的“祖母”,听得郭存镜眉开眼笑,当即一把将他搂到怀里,另一只手环住晏珑,细细打量了几眼,只觉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 “别傻站在这,都进去说话!”郭存镜道。 晏英和钟令嘉对视一眼,皆暗暗松了口气,母亲就算有气,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总能少骂几句吧? 一家人进正殿叙话,掌灯时分,魏王晏振这才回到王府。 “王妃回来了?”此前撇下妻女独自赶路,晏振心里难免有几分心虚。 郭存镜横他一眼,当着小辈们的面,不好开口训他,便收回视线:“既然人都到了,摆膳吧!” 晏家人口不多,晏振和郭存镜只生养了二子一女三个孩子,次子晏贤和妻小留在陵州,并未跟着一同回京,这会儿人就更少了,一桌围坐刚刚好。 魏王府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晏振更是亲自舀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妻子的面前。 “京城这边冷,王妃喝点羊汤驱驱寒!” 郭存镜没有说话,拿起汤匙尝了几口。 晏明华趁机道:“爹,我也要!” “好!阿爹给你盛!”晏振拿过一个新碗,盛好了递给女儿。 “谢谢爹!”晏明华接过汤碗,一口温暖微辣的羊肉汤下肚,浑身都熨帖了。 钟令嘉看在眼里,眉头微挑,目光不由转向身旁的晏英。 晏英亦看着她,眸光微动。 他已经成婚了,连孩子都有了两个,早就不再是父母膝下的小小少年了! 还好,他还有爱妻疼他! 钟令嘉:“……” 她默默拿起汤勺,给一双儿女都盛了汤。 各人疼各人的孩子,蛮好的,没毛病。 晏英:“……” “对了,兄长的身体可好?”喝完汤,郭存镜开口问道。 她这声兄长指的是太上皇,裴晏两家向来亲近,哪怕裴家夺了天下,私下的称呼也一直没改。 晏振面色一凝:“大哥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从前。九月那一阵……听说大病了一场,如今看着还好,人倒是挺精神的,就是有些忘事,只记得十几二十年前发生过的,有些还记窜了,人也认不大清……” 郭存镜不由一惊:“怎会如此?” “世事难料啊!”晏振叹道。 “那御医怎么说?”郭存镜问。 晏明华也望着父亲,等着他的回答。 “御医说只能将养着,多陪陪他说说话,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恢复一二。” 晏明华心里咯噔一下,宫廷御医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这般说辞,多半是希望渺茫。 郭存镜也是嘘唏不已,遥想当年,太上皇以寒微之身平定天下,位至九五,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想长子发妻先后辞世,暮年又逢二子相争,以至于有此一劫,怎能不让人感慨良多? 这个话题着实有些沉重,众人纷纷停了碗筷,就连那两个小的,也屏着呼吸,睁大双眼,一声不吭地望着大人们。 郭存镜忙道:“不说这些了,大家继续吃饭!” 一顿饭平静用完,侍女们撤下残羹冷炙,又端了茶果上来。 郭存镜又道:“对了,你在宫里,可有见过裴六?” 晏明华低头品着茶水,耳朵却悄悄支了起来。 无他。 裴六裴承夜,太上皇的第六子,同时也是她的未婚夫。 这桩婚事还是当年离京前,太上皇亲自提的,只是当时他俩年纪都还小,就没有下明旨。 听到妻子问起,晏振摇摇头:“听说还在菩提山住着。” 郭存镜挑起了眉:“都快过年了,怎么还待在山上?” “往年不都这样?裴六在那边住了十来年,一向很少下山。” “过去是过去,如今可大不一样!他爹正病着,他待在山上吃斋念佛,他爹就能好起来了?” 晏振连忙替未来女婿解释一句:“也不是一直没回来过,听说入秋之后就回来过一次。” “听说?” “这……这个你问老大,老大应该清楚!”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在陵州呢! 被父亲点到名字的晏英忙道:“陛下的登基大典,齐王确实回来过,可惜我站得远,没能找到机会跟他说话。” 裴承绍登基之后,先是改名为裴绍,随后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大肆封赏功臣宗室。 他的几个兄弟,除了刚刚丢了性命的老三,剩下的无论死活全都封了王。 裴承夜的封号正是齐王。 晏振笑道:“你也别怪裴六,这还不是空远法师说的,裴六生来体弱,得在佛祖的庇护下才能养得住。 “大哥的儿子就这么几个,裴四裴五又都早夭了,裴六一生下来也是多灾多病的。大哥急得不行,连招揽名医的皇榜都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按着空远法师说的,送去菩提山的寂鉴寺住着,这才一直好好的。” 郭存镜仍皱着眉:“他都快十八了,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 晏振道:“照空远法师的说法,得一直住到成年,男子二十才算成年,也就剩这两年的功夫了!” “是吗?”郭存镜仍有些担心,一个从小在庙里长大的皇子,谁知道性情会变成什么样?! 她忍不住又剐了晏振一眼,都是他不好,当初干嘛要应下这门婚事? “爹,昭阳姐姐还住在宫里吗?”晏明华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晏振笑道:“在呢!你昭阳姐姐孝顺得很,大哥病了,都是她在跟前照顾着。”后面这半句是跟郭存镜说的。 郭存镜想起记忆中那个姿容秀美,性子却冷淡得有些古怪的小姑娘。 “昭阳和裴六是孪生兄妹,他俩比湘湘大两岁,如今也快十八了,可有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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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551更新时间: 2021-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