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梅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还在隐隐作痛。她记得自己死在村北一间破屋里，好几天过去都没有被人发现，还是尸臭味传到外面去，才被人发觉。

　　临死的一刻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她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年轻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到大，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值了。

　　为了成为儿子眼中好母亲，她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一生都奉献给儿子们。不管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只要她能做到的，都给儿子去做。

　　对待儿媳妇，她从不像村里人那样给儿媳妇立规矩，尽心尽力的伺候她们，哪怕村里人疏远了她，她都不在乎。

　　结果大儿媳妇和村里知青跑了，她养大的两个孙子是大儿媳妇和村里知青的。大儿子戴了多年的绿帽，一时想不开跳湖自尽。

　　二媳妇整天在外人面前说她是笑面虎，黑心肝的恶毒婆婆，窜着二儿子和她分了家。临终的时候，把她赶出了屋子，至死都没有看她一眼。

　　小儿子拿走了她最后的积蓄，给了他媳妇韩馨念书，他自己却因为没钱治病死了。

　　两儿子都死在她前面，一个自杀，一个病死；另一个儿子到死都不来看她一眼，这一生她活得有够失败。

　　死后她才知道自己只是一本书里不起眼的炮灰角色。翰馨和她未来的老公才是书里的主角。

　　她的存在就是女主幸福的对照组，她越惨，女主越好；她死了，女主才能获得幸福。书里的她简直就是用她自己的血和肉供养给女主，就连她的儿子也不例外。她小儿子是女主身边的疯狂舔狗，不论韩馨怎么对待他，他都甘之如饴。

　　她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却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她不甘心。要是还有一辈子，她想为自己而活。

　　周大梅愣愣看着墙壁，一时间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

　　忽然窗户外传来争吵的声音，刚开始声音还很低，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故意说给她听得。

　　“要我说刚才就该卖了，一百块钱呀，我们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

　　“可是大丫是我们女儿，再怎么样也不能卖了。”

　　“不卖了，你哪来的钱给我哥？我哥都三十了还没成亲，好不容易人家有个闺女相中了，我身为他的亲妹妹怎么能不帮。”

　　“咱妈不同意，说啥也没用。等下妈醒过来，你要给她道歉，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推咱妈，咱妈也是为了我们好。”这是大儿子卫军的声音。

　　“卫军，你胆子变大了，竟敢使唤起我来了。我告诉你，她是你妈，不是我妈，我才不要给死老太婆道歉。要是我哥亲事没了，我跟你和你妈没完。”

　　周大梅捏了捏额头，一阵头痛。就在刚刚她想起来了，以前确实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时候大丫才六岁。她记得很清楚，大儿媳妇哥哥要娶亲，女方彩礼要一百块。大儿媳妇趁着她不在家要把大丫偷偷卖了，好把彩礼钱给她哥。她知道后立马赶回了家，被恼羞成怒的大儿媳妇程兰推在地上，晕了过去，才没有把大丫卖掉。

　　程兰亲哥的婚事没了，从此大儿媳妇对她生了恨，还四处嚷嚷说是她为了给小儿子娶亲，要卖了孙女。那个时候她对大儿媳妇娘家心怀内疚，也就没有解释。

　　现在想想，她恨不得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她是有多蠢，才会任由程兰颠倒是非。这也导致了程兰和知青跑了，村里没人多说什么，他们觉得是自己这个恶毒婆婆和卫军的错。

　　“奶，求求你不要让妈妈卖了我好不好？我会很听话的，也会做很多事，你只要给我一点饭就好了。”大丫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她知道要不是奶奶阻止，她现在已经被卖到深山里给人家做童养媳。

　　“大丫，奶的好孙女。”周大梅看到大丫那一刻，眼泪再也不受控制流出来。她一把抱住大丫，狠狠搂在怀里。

　　上辈子她的孙女虽然没有被卖掉，但是却硬生生的饿死了！六零年代日子虽然艰难了些，好多人挖野草树根吃，但在村里还没有人饿死的情况。

　　是程兰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好狠的心，就因为她亲哥的婚事没了，她不仅记恨上了周大梅自己，就连大丫都没放过。

　　程兰觉得要不是大丫偷偷搬来救兵，她亲哥早就娶上媳妇，说不定给程家添上了一个大胖孙。

　　从那以后，她不让大丫吃饭还使劲让她干活，不到两年她的大丫就没了。

　　临死的时候，大丫还对她说，“奶，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做您的女儿，不要做妈妈的女儿。”

　　偏偏村里人都以为她重男轻女，饿死了自己孙女，就算她解释都没有人相信。她被拉去了□□，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大丫的坟墓，孤零零立在山头。

　　“奶，不哭了。”大丫拍着奶的背，像以前奶哄她的时候一样，一下接着一下拍着。

　　周大梅心在揪心的痛，她的大丫是那么的的懂事，死的却那么惨。即使她们只是书里毫不起眼的炮灰，她也绝不让大丫早早就死去了，还是饿死的！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孙女。

　　周大梅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大丫还在的时候。

　　这个时候她四十五岁，正值中年，浑身有干不完的劲，再也不是那个摊在床上啥也做不了，只能等死的老太婆。

　　“妈，你醒来了啊，头还痛不痛？卫国和水亭已经去城里给你请医生了。”卫军端着一大碗红糖水过来。

　　大丫看到卫军一刹那，猛地一抖，下意识躲在周大梅背后，不敢露出身子来。

　　周大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卫军走到她面前，一脸关切的表情，她下意识掐了一下儿子手臂。

　　“痛，痛，妈。”卫军端着红糖水的碗不敢乱动，只能委屈喊道。

　　周大梅这才真正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永远都不会忘了大儿子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一刻，满是凄惨的面容仿佛死后都不能安生。

　　她的大儿子自小就孝顺老实，从不会惹是生非，一直听她的话。她下意识就忽略了眼前的儿子，把注意力都给了其他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们，很少去关心他。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妈，你见鬼啦？”卫军摸摸头，觉得自己老娘这副表情活像见鬼了，要不要去请隔壁村的大婶瞧瞧。

　　“你才见鬼了。”周大梅回过神来，横了他一眼，没好气拿过杯子的水递给大丫喝。

　　“妈，那是最后一点红糖水了，我专门熬给你喝的。大丫还不快下来，谁让你上奶的床。”

　　卫军着急喊道。现在红糖特别贵，这还是趁她媳妇回娘家时候把最后那一点拿过来的。要是他媳妇在，肯定就拿给娘家了。

　　周大梅搂住大丫，安抚拍拍大丫的背。她就着红糖水自己喝一口，再给大丫喂一口，两人小口小口喝着，别提有多亲热。

　　大丫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甜的水，她第一次见到红糖水还是在姥姥家，姥姥煮着一大碗红糖水给大舅舅喝，自己只能站着流口水。

　　现在她也喝到红糖水了，还是奶奶亲口喂的，奶奶真好。大丫瘦巴巴的小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这双眼睛看着奶奶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卫军站在旁边看到眼前这一幕，泛红了双眼。他有多久没有看到自己老娘和女儿这么开心的时候。是他不好，没有本事，逼得媳妇要卖女儿，还推得老娘晕倒了。

　　周大梅看了一眼儿子，知道大儿子又开始自责了。她死后才知道大儿子心里有多自卑，动不动就喜欢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哪怕程兰和知青跑了，他也觉得是自己没本事。

　　还好，她现在醒过来了。她还有机会慢慢治好大儿子心里问题，再也不让程兰欺负他和大丫。

　　这辈子悲剧还没有发生，她还有重来的一次机会…　

　　她把还剩下的红糖水递给卫军手里，“还剩下一点你喝吧。”

　　卫军连连摆手，哪敢喝红糖水，他见老娘一点没有再喝的意思，把碗递给依靠在周大梅怀里的大丫。

　　“今天吓坏了吧，喝点红糖水压压惊。”

　　大丫受宠若惊接过碗，飞快看了一眼奶奶，见奶奶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小口喝着红糖水。

　　卫军心里有点酸涩，陷入自己无能的怪圈里。

　　周大梅深深的吸了口气，知道大儿子事情要慢慢解决，她整理了一下自己思绪。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自己当家的权利拿回来。家里的粮食归大媳妇管，开支归二媳妇梦水亭管，像每年大队发的粮票，布票都在梦水亭手里。大儿子的工分被程兰都拿去填补了娘家，二儿子的工分从来没有上交到公账上，只有她的工分勉勉强强供家里人吃穿。

　　早年间老头子参军为国牺牲后，每年领到一笔补贴钱。自从儿子们一个个成亲，补贴钱都贴补进去了，直到小儿子在城里读书时认识韩馨，非得娶她，拿走了所有积蓄，现在家里真的一贫如洗。程兰知道自己婆婆家已经没有钱了，这才打起卖女儿的主意。

　　周大梅手里只剩下自己的棺材本八十块钱，原本这笔钱是老头子为国捐躯后国家给她的补偿金，她准备留着给小儿子治病。幸好这笔钱还在自己手里，她是不可能再给他的，当初自己最后这点钱被小儿子骗去给他媳妇读书，导致她被老二和儿媳妇以“不公平”为理由赶了出去。小儿子也没有过来看过她，自己反而没有钱治病死了。

　　她算是明白了这两个儿子都不是好东西，一个白眼狼一个又蠢又坏，不值得她掏心掏肺。这辈子她只要保护好大丫和卫军就好，现在她就想对自己好一点。

　　“你媳妇呢？”

　　卫军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说道，“她回娘家了。妈，您别怪程兰，她是心急她哥的亲事。说到底，都是我没本事，不然这笔钱我就出了，也轮不到要卖大丫的事，更不会连累你昏倒。”

　　“她哥的事关你屁事，你又不是他爸妈，还要给他出彩礼钱，他倒是好大的脸！大丫才是你的女儿，你要保护的是她。”周大梅毫不客气开怼。

　　卫军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老娘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按照老娘以往的性格，不是应该对不起老丈人，再把家里最后一只鸡拿过去给大舅赔礼道歉吗。

　　周大梅翻了翻白眼，上辈子落得了那样结局，大部分原因是被自己蠢死的。她看大丫喝完红糖水，慈爱摸摸大丫脑袋，说道，“咱大丫这么瘦，要好好补一补。”

　　她牵着大丫的手，对卫军说道，“走，去把你媳妇屋子里的米都拿过来。”

　　“放哪？”卫军傻傻问道。

　　“当然是我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