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九号公交车十分难等,近三十分钟才来一趟。三十九度的高温烘烤着城市的柏油路面,似乎蒸腾出袅袅热气,车门打开的一刹那,车内的低温被送至眼前,于是焦躁的人们乌泱泱地往上挤,不擅长于此的奚希在推搡里,被挤至角落,唯一慰藉是靠着窗户。 这城市夏天炎热又烦闷,司机师傅内心燥郁,把车子开得飞快,好几次奚希死命抓紧了椅子后背,才没被甩飞出去。 在飞驰而过的瞬间抬头,因为楼栋的分割和视角错觉,从路边的招牌里看出一个:通往西天。 她轻声地笑,额角的碎发在那一刻落下,再然后,进入桥洞。她从玻璃里看见自己的脸,很憔悴,面色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纤瘦锁骨透出一股不健康的气息。 笑意戛然而止,今天,她被老板辞退,失去了唯一的工作。 奚希叹了声,心跟着沉下去。那份工作一天收益不过一百,在这寸土寸金的海城几乎无法生存,但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柔弱女子,要拼了命才能不被城市的高速发展甩出去。但现在,终于还是没抓住那个飞速旋转的□□,重重坠落在地。 明天就得去找新工作。奚希想。 公交车很快到下一站,又乌泱泱地挤上来一群人,奚希再次被人群推到公交车车载电视下面,看不见电视画面,但声音在头顶格外分明。 “沈氏集团接下来将会……”奚希走神。 沈劭南。她默念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曾是她心口的朱砂,头顶的月光,是她每日早起的好心情,看一眼就能扬起的嘴角,以及,对未来的全部畅想。 当然,如今,那已经全是泡沫。 也许听到这里,你会以为这故事是痴男怨女。但你猜错了,错得很离谱,故事是单相思,是自我感动,是那飞驰而过的路边绿树的叶子——有人看也会枯黄凋落,没人看也会枯黄凋落。所以故事是,从未开始,就已结束。 她从未得到过沈劭南,甚至从未接近过沈劭南。 十年前没有,十年之后,他仍旧是那轮高悬的明月。但奚希,却早已经从城堡离开,褪下蓬蓬裙和皇冠,戴上塑胶手套,穿上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从这趟挤得人发晕的九号公交车上下来之后,沿破旧的公交站牌左转五十米,再往里直走两百米,进入那个破败的老小区,熟练地走进其中的一栋楼,哒哒哒地上二楼,推开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陈旧铁门,铁门会发出嘎——吱——一声。 砰—— 铁门合上,奚希弯腰换拖鞋,白色拖鞋有些发黄,但还好穿。把换下来的鞋子放进破旧的鞋柜,便听见奚昭惊喜的声音,脚步声从里间出来:“姐,你回来了。” 奚昭才十六岁,正是青春期换声,声音有些低哑粗糙,但兴奋毫不掩盖。眼神也亮晶晶的,看着奚希。 奚希嗯了声,走进客厅,“作业写完了吗?” 奚昭马上高二,学业说繁重也不繁重,但也并不轻松。他乖巧点头,接过奚希手上的塑料袋子,熟练地拿去逼仄的厨房。 奚希在沙发上坐下,沙发的弹簧直接陷下去,她顾不上这些,发了几秒钟的呆,听见奚昭的声音:“姐,今天我做饭吧,你歇会儿。” “好。”奚希提高声音应了一句,神色却凝重难解。 奚昭念高二,学费不贵,她得趁这两个月筹措。但医院那边,妈妈的医药费不能断,最多还能撑十天,她必须在十天之内找到一个还可以的工作。 否则…… 奚希肩膀垮下来,不敢叹息太重,挤出一个微笑,才从沙发上起身,走去厨房。 “姐姐来帮你吧。” 厨房容纳两个人都嫌拥挤,转不过身,奚希拿过空心菜,又拿了个蓝色塑料盆,去阳台上洗。 奚昭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今天工作怎么样?没有人欺负你吧?” 这个弟弟,总觉得她每天都会被欺负。奚希笑,摇头:“没有啦,放心吧。” 奚昭也没多怀疑,如果姐姐真被欺负了,肯定会哭,她从小就这样,一有什么事就忍不住要哭。但今天眼睛都没红,说明应该还好。 奚昭一面切茄子,一面和她说话:“姐,我在楼下看到一个兼职,我想去做。” “什么兼职啊?”奚希把水龙头拧上,端着盆子蹲下择菜。 奚昭说:“家教的,教小学数学,一天两个小时,工资四十一小时,一周做五天。”这工资实在是廉价,但对他们来说,也已经很好。他继续说下去,“我算过了,一天一百,一周有四百,一个月就是一千六,我能干两个月的话,下个学期的学费就有了,省一省,生活费也有了。” 奚希嗯了声,又问:“安全吗?可靠吗?如果安全可靠的话,那就去吧。” 奚希不是那种盲目爱护弟弟的人,不会说什么你只需要好好读书这种话。家是他们一起的,自然也得一起撑着。何况奚昭也乐意这么做,以前小一点的时候,他也会去捡些废品卖,或者尽可能地找一些能赚钱的事情做。 奚希笑夸了句:“我们昭昭都长大了。” 奚昭笑了声,很快听见热油炒菜的声音。奚希也洗好了菜,拿过去给他,然后回了房间。 房间很小,放下一张单人床后,已经没剩多少空间。奚希推开窗户透风,顺便把收下来的衣服放好,心里又想,奚昭的学费是有着落了,妈妈那边…… 一时走神,把衣架扔在地上。砰地一声,把她思绪拉回来。 又听奚昭在外面叫她吃饭。 奚昭端过来碗筷,乖巧地坐下,奚希过来的时候,奚昭已经帮她盛好了饭。她拉开椅子坐下,椅子晃了晃,发出咯吱的声音。 奚昭掩嘴笑。 两个人安静吃完饭后,奚希负责洗碗,奚昭则回自己房间学习。 水龙头有些年久失修,一打开就水四溅,没办法调小。她躲开一些,待差不多便将水龙头关上。挤一些洗洁精,很快浮出一层泡沫。洗碗费不了多少时间,她擦干净手,起身关窗的时刻,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 蝴蝶在奚希的注视下飞走—— 落在了黑色卡宴的车窗上。 沈劭南听着父亲叮嘱:“你爷爷病重,不晓得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医生说了,就算挺过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你爷爷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你得抓紧些……” 沈劭南看着蝴蝶被发动的车子甩在身后,淡淡嗯了声:“我明白,爸。”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不明白亲生父子,为何算计到分厘,但每个人都这样,沈劭南轻皱眉,压下这份不明白。 他轻捏了捏眉心,听见沈东对司机说:“去医院。” 沈老爷子住在VIP病房,一整个套间都不够用,自从他病后,来探望的人多如牛毛,有关系近的,自然也有关系远的。 沈东和沈劭南在路上遇上几个,沈东明面上和蔼客气同人寒暄,进了老爷子的门,却轻声抱怨:“爸,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不能费太多心思,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您就不要见了。” 沈东把带来的高档补品放在门口的桌,走到沈老爷子身边坐下,沈劭南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侧站定。 “爸,您放心吧,医生说了,过几天就可以做手术了,等做了手术啊,就好了。” 沈老爷子叹了声,只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这一辈子该有的都有了,该过的也都过了,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见小南结婚了。”语气颇具遗憾。 沈劭南适时开口:“爷爷,您放心吧,不必操心孙儿。” 沈东笑着接话:“是啊,其实小南已经有合适的对象了,只是还没到那一步,等您好了,小南带她来看您。” 沈劭南微不可闻地皱眉,但并未反驳。沈老爷子便当他是默认,有些稀奇地看向沈劭南,朝他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坐过来。” 沈东让出位置给沈劭南,沈老爷子握住他的手,轻拍了拍,似乎有些感慨:“你啊,从小就成熟,许多事都不用人操心,太过早慧也会让人操心的。听见这消息,爷爷真的很高兴。” 沈劭南微笑:“爷爷。” …… 奚希把桌上的苹果皮扫到手心,轻声地退出病房。妈妈没什么精力和她说太多话,已经睡过去。她将苹果皮扔进垃圾桶,隔着玻璃望了眼病床上憔悴的妈妈,而后转身离开。 去问了问妈妈的情况,医生说,还是老样子,甚至有些恶化,这样下去,可能很快会心力衰竭。奚希轻声地叹气,和医生道了谢,把包里最后的那个苹果也送给了医生。 妈妈的病房在三楼,她还要去一趟二楼取个东西,索性走楼梯。下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说:“沈老爷子这回凶多吉少,日后沈家怕是要变天了。” 海城姓沈的人不少,但当得起变天两个字的,唯有那一个沈家。 奚希微微一滞,才迈下最后一级台阶。 沈老爷子生病了?听这话的意思,似乎病得很严重。记忆中,沈爷爷是个很和蔼的人,每一次见到她,都要夸她一番。 她如今的身份,去看他是自不量力吧。 奚希取过妈妈的检查结果,心不在焉地上楼,一听见沈家,她就会想起沈劭南。 心就会有一点闷闷的。 她深吸了口气,不能想,也不配想。可是……这是哪儿? 奚希看着七楼的标志傻眼,怎么不知不觉就爬到七楼了。七楼是VIP病房,基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住得起的,里头的病房都是套间,配有专门的看护。 沈老爷子就住在这里。 奚希顿住,在心里打鼓,来都来了,就远远看一眼吧。 她询问走廊上的xiaohushi,得到指路,走近那病房。 门关着,被xiaohushi拦住。 “哎,你不能进去,病人已经休息了。” 看来是不巧。奚希苦笑。低头逡巡一番,从包里拿出个苹果,劳烦护士稍进去。 护士眼神奇怪地看了眼她,但还是点头答应,将那个苹果放在了一旁的桌上。恰好沈东与沈劭南离开,沈东嫌恶地看了眼那苹果,问:“这什么?怎么也拿进来?” 护士解释:“刚才一个探望的人带过来的。” 沈东不悦:“打秋风的都来了,以后再看见这种,直接拒了,老爷子心善,你们得懂事点啊。” 护士拿钱办事,只好微笑应着,心里却在吐槽:这些有钱人可真是。 沈东与沈劭南一道等电梯,再次叮嘱:“你也别怕,到时候随便找个人,协议结婚,给点好处。” 沈劭南眉皱得更深,但这就是沈家的生存规则,良久,他才应了声:“我知道了。” 电梯临关门的时候,沈劭南听见一个女声说:“等等。” 但已经晚了。 奚希看着电梯往下降,有些懊恼。 但……她咬唇,刚才电梯里是沈劭南。 奚希捂着心口,吐出一口气,还是庆幸好了,没有这样狼狈地遇见他。即便,他或许早记不起她是谁。 可是那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喜欢了整个少女时代甚至于童年时代,最后被迫斩断在成年时代。这是她的小心思,不愿意以狼狈的姿态重逢。 她本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并不影响故事结尾。 没想到故事会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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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839更新时间: 202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