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胤三十年,长安。 又是一年飘雪的季节,雪花纷纷攘攘地飘散,青石小路沉陷在无边的苍白里,萧瑟的风撩起了年末的寒冷。 郊外,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正朝着城内赶路,一路颠簸,所到之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马车内的软榻上一个女人懒洋洋地侧躺着,红裙垂下,柔顺的墨发散落在莹白的肩头。 锁骨处殷红色的纹身昭然可见。 宋枝落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眉尾上挑,“简府的人上门了?” 跪坐在地毯上煮酒的烟儿手上的动作没停,顺着宋枝落的话回答道:“是,估计这会已经到了。” 宋枝落听完唇角勾起笑,手指勾着发丝问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烟儿闻言,从腰袋里取出一个锦盒,只有巴掌大小,放在宋枝落手心,“小姐,这个只要含在嘴里,咬破就行。” “好。”宋枝落挑开锦盒,瞳孔里倒映着一抹刺眼的红。 没过多久,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宋府朱门前,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厮赶忙上前。 宋枝落拢了拢裘衣,垂眼看向小厮递过来的暖袋,眼底一片嗤笑。 小厮见宋枝落不接,急忙道:“小姐,老爷知道您一路辛苦,吩咐给您暖暖身子的。” 宋枝落眸光清寒,像是听见笑话般,声音冷漠至极,“那你告诉他,犯不着对我装模作样。” 说完她径直绕过红漆长廊,往前厅走去。 留下小厮举着暖袋,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前厅靠门的红檀木柜子上,已经上了两只暖炉,暖气缕缕沁心,氤氲了满室温暖。 “落儿给爹,娘请安。” 微曲膝盖,双手交叠放在左腹处,头部微垂,一套得体大方的动作。 全然没有刚才马车里妖媚懒散的样子。 季蓉见宋枝落行完礼,忙走上前扶起她,问道:“落儿,云城的气候可还习惯?” 宋枝落身体不太好,一到秋冬就受不住长安干燥的气候,所以之前夏季一过就去了位于云城的庄子里休养。 宋枝落抬眼看着慈眉善目的季蓉,不动声色地撇开她的手,颔首答道:“这些日子吃了药,不会碍大事的。” 季蓉听出宋枝落的意有所指,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神情自若。 寒暄过后便是正题。 宋聘和蔼地笑了笑,对宋枝落介绍道:“落儿,这位是都御史简大人。” 又指了指那妇人,“这位是简夫人。” 宋枝落这才抬起头,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厅内的人。 简徽看上去和宋聘差不多年纪,顶戴花翎,一张国字方脸肃板着,剑眉下锐利深邃的目光rulang似虎,不加遮掩地停留在宋枝落身上。 简夫人脖子上戴着一串顶级水白珍珠,淡淡的胭脂水粉勾勒出江南女人的眉眼,一身雍容华服却并不俗气。 而今日真正的主人公简珩,安静地坐在玄色帘幕旁,像是画中人般孓然一身。 身着华丽的贡品柔缎,折射出淡淡光泽。没有太多情绪的星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简夫人摩挲盏沿的动作停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旁的丫鬟赶忙上前扶着。 她走到宋枝落跟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就是宋家二小姐?” “是。” 简夫人转头扬了扬下巴,那丫鬟领意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绢书,纸张边缘已经有些泛黄,有股陈年旧事的气息。 “宋大人,这是一纸婚书,是简宋两家上一辈定下的婚约。” 丫鬟将婚书呈到宋聘面前。 “能与贵府结亲是我们宋家的荣幸,”宋聘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起身拉起宋枝落的手,像个慈父,“也是小女的福气。” 季蓉也温声笑道:“简公子一表人才,宋家能有此良婿,实是……”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枝落偏头咳嗽的声音打住。 “落儿,怎么又咳了?有没有事啊?”宋聘从主位走下来,凑到宋枝落面前,焦急地问。 宋枝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可就在下一秒,素白的手绢上浸染了鲜红的血。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眼见血沿着手绢滴在地上晕开,宋枝落轻轻扯开宋聘的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似笑非笑地道:“简夫人,如您所见,我身体孱弱,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您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新婚不久就变成鳏夫,落人口舌吧。” 她顿了顿,鲜血染红的唇笑意渐起,看向端坐的简徽,“简大人应该也不希望简家无后吧。” 整个前厅静默了片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简徽沉声说道:“宋小姐的意思是,要退婚?” “是我无福消受这门婚事。” 反应过来的宋聘连忙将斟好的茶盏推到简徽面前,讪笑道:“大人,是小女言重了,她的病很快就能调理痊愈,不碍事的。” 简徽不悦地冷哼一声,肃声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清楚,简家不需要没用的废物。半个月后,给我答案。” 说罢,甩了甩袖子,叫上一众人,离开了宋府。 众人散去后,前厅里只剩下宋聘和宋枝落。 宋聘背着手走到宋枝落面前,叱喝道,“你知道刚刚自己在胡说什么吗?简家是将门之后,显赫人家,能看上宋家,是我们高攀了。况且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婚是祖上定下的,你没得选。” 宋枝落抬起那双杏仁眼,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冷淡,“我哪句话有假?我的病还不是拜你所赐?” “要是宋雨若没嫁,会轮到我?” “还有,我今天叫季蓉一声娘,已经给你最大的面子了,其余的恕我不奉陪。” 宋聘明显气怒了,扬手扇了宋枝落一巴掌,“孽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今晚就罚你在这跪一宿,好好给我想清楚。” 这一巴掌,宋聘没有顾念她的病而留情。 宋枝落被打得侧了身,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有了一丝自嘲的笑。 跪在地上,宋枝落才惊觉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暗了。 一月的夜,冷风嗖嗖,利落地穿过瓦缝间的空隙,钻进屋子。这会又下起了雨,倒是屋檐禺角处挂着的几盏红灯笼映着几丝暖光。 宋枝落就这样跪了一宿,直到天亮。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烟儿悄悄过来了,送来了一件褙子,披在宋枝落肩头。 宋枝落头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立在她身旁的烟儿,苍白地笑笑,“你回屋吧,不然到时候连你一块罚。” 烟儿眼角有了些泪光,“老爷明明知道小姐身子不好,还罚小姐跪一宿,这天太冷,经不起折腾的。” 宋枝落将肩上的褙子脱下,递给烟儿,“拿去,别再到前厅来了。” 大府自有规矩,像烟儿这样的丫鬟是不允许进到会客的前厅的。 “小姐,你会生病的。” “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宋枝落挑眉斜睨着烟儿,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烟儿垂首,走开了。 宋枝落无力地垂下肩膀,仍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却有温热涌上双眸。 最后,宋枝落再也跪不动了,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再挣开眼,是妃色帐幔,暮色微凉。 烟儿没有在房里,宋枝落下床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胡乱吃了几口。 又从屏架上取了件宽大的青色披风披上,走到窗前,推开了糊纸的绮窗。 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宋枝落就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她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 思绪拉得很长、很远。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是被外边的声音闹醒的。 宋枝落裹上衣服,推开门,正巧撞上一人。 “梓婳?” 烟儿抱着一堆东西从莫梓婳身后跑上前,“小姐,莫姑娘来看你了。” 莫梓婳看着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的宋枝落,叹了一声气,十分心疼地握住了宋枝落的手。 指尖触碰间,莫梓婳真真地感受到了宋枝落手心的凉意。 “手这么冷,你还往屋外跑。” 宋枝落弯起苍白的嘴唇,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我从小手凉,没有办法。” 莫梓婳一时怔住,任由宋枝落拉着她到房间。 宋枝落扯开被子,坐在床沿,吩咐烟儿倒上茶就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莫梓婳双手抱怀,靠在椅子上,视线粘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被盯得别扭,不痛不痒地瞪了一眼,“你今天就单单是看我来了?” 莫梓婳撇撇嘴,“不然呢?听说你昨天都咳出血了,不是在云城好好的吗?怎么回来病变得这么严重?” 宋枝落倚在床头,笑看着莫梓婳,“我没事,血是假的。” 这下轮到莫梓婳傻眼了,“什么意思?” “我提前准备了血丸,咬破之后是红糖浆,颜色和血差不多。” 莫梓婳闻言,紧锁的眉舒展开,笑着捶打宋枝落,“真有你的,害我担心了一晚上。” 只不过下一刻,她的眉间春水不再,皱着眉问:“那你和我说实话,你还想为周时昱守身如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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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015更新时间: 202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