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姿容，国色无双
1

　　近来街坊间流传着一个笑话：给一只老母鸡脖子上戴一圈花，教它对着东街柳子巷大柳树下卜卦摊子后的人摆姿势，那人就能给这母鸡品评出“国色无双”四个字来。

　　每每听到有人说这笑话，素慧都负手傲立，闲看天边流云。因为这笑话说的便是她，一个成日在大柳树下卜卦摊后消磨时间的闲人。

　　素慧摸骨看相，只断人是之美丑，不测命属吉凶。

　　前些日子，她这少人问津的摊子终于有客来访。

　　那天艳阳高照，午后街上来往的人大都懒乏。素慧正趴在摊上准备小睡，一顶软轿悄然穿过人群，停在她那小摊面前。

　　轿帘掀开，轿中人款款而出。一把团扇遮了脸，一身高领大红衣裙，裙摆上金线密密地压着，缀成大团的牡丹。等团扇轻轻地抬起来，素慧看清了那张脸，刚怔了怔，一只手便伸到她眼底。她不言不语，却是要素慧为她摸骨看相。

　　素慧仔细打量她片刻，微微一笑，笃定道：“如此姿容，国色无双。”

　　团扇一摇。她一双眼眼尾上挑，不知为何，竟仿佛有淡淡的红晕，像是迤逦着远山皓水，又像是点染着一春花色，风情缠绵得勾魂摄魄。

　　“谢您这一言啦。”她檀口微动，竟是婉转戏腔。

　　她乘轿走后素慧才知道，她是烟花巷的翘楚、挽春堂的头牌，怜衣姑娘。

　　对于素慧用“国色无双”来品评怜衣，人们大多觉得她是胡言乱语。尤其听说怜衣回去后还特意做了块书有“国色无双”四字的匾挂在楼头，惹得一群酸儒整日在挽春堂门口晃荡，说什么“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但怜衣不为所动，于是众人嘲讽的对象就换成了素慧。
3

　　素慧懒得和他们计较。只不过怜衣过后，更少人找她看相。素慧守着摊子直至午后，料想今日也不会有人前来，索性收拾了东西回家。

　　回家时，她路过都护府。

　　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都护府是如皇宫禁苑般的存在。昨日都护新娶，今日门口的大红灯笼都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素慧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提脚绕到都护府一扇后门处。

　　这其实偏离了她回家的路。

　　但她一径走到后门那里，一卷芦席刚好被运送出来，卷裹着平放到牛车之上。

　　芦席顶端松开了些，从素慧站的地方，恰好能看到里面裹着什么人。

　　是怜衣。前些日子找她要了“国色无双”四个字，昨日刚刚嫁入都护府的怜衣。

　　只不过，芦席里悄无声息，而那双勾魂摄魄的眼，也紧紧地闭上。眼角一点朱砂泪痣般的红痕，似坠非坠。

　　她已然是个死人。

　　半月以前，自怜衣之后，素慧其实接到过第二宗生意。

　　侍卫随侍着，都护宠爱的夫人虞姬伸手到素慧面前。然而素慧打量她良久后，诚实地对她道：“夫人美得没有生气，是美中下品。”

　　虞姬当场变了颜色，涂了蔻丹的手狠狠一握。

　　素慧瞧着势头不对，赶紧从旁逃走。身后虞姬尖声大叫：“给我把她捆回来！”

　　素慧顾不得被掀翻的卜卦摊子，转过街角小巷，没头苍蝇般乱跑。只是她一着急，就会不辨道路。眼看着一番兜转，竟然又见到一株大柳树下那娉婷的虞姬背影，只能一声哀叹，闭目等死。

　　这时候，忽然有谁的一只手从后伸来，往她左颊上轻轻一抹。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素慧脸上被触到的地方转瞬灼痛起来。

　　素慧大惊睁眼，却陡然被那只手一揽转身。眼前一花，只窥见一角干净白袍，像是静默千里的雪地。

　　“闭眼！”

　　不知为何，她难得地听了话。潜意识里觉得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而他的手又在素慧右颊上一抹，而后抬起她的下巴。有尖细冷硬的东西触到她的眼角，在那里描描画画。

　　是一支眉笔。

　　“死丫头，你在这里！”

　　素慧心头一紧，刚睁眼，一张方帕兜头盖来。刻意压低的男声道：“把脸上擦干净。”再扬声，对着虞姬笑意吟吟：“在下携舍妹出游，方至此处，不知舍妹何故招惹了夫人？”

　　趁着那两人口舌相争，素慧忙拿着方帕将双颊揩拭干净。目光落到帕上，却竟是一片殷血。她把方帕凑到鼻尖嗅了嗅，辨出来这应该是马血。

　　身后虞姬仍纠缠不休，素慧转个身奔上前，揪住一截雪白的袖子，向那陌生男子道：“哥哥，怎么这么美丽的夫人一直在说我的不是？”

　　脸上虽热辣辣地疼，素慧还是尽力笑得真切。眼角瞥见虞姬睁大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一劫，她八成是逃过了。

　　“令妹怎么长成这样？！”虞姬失声惊叫。

　　素慧做大窘状捂住脸：“夫人您太无礼了，本来我还想告诉您方才我看到有个和我穿一样衣裳的人往您右边去了”

　　虞姬没有管她。从微张的指缝间，素慧看到她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提着裙子就往右面奔去。

　　等她奔远了，素慧才把手放下来，向倚墙抄手而笑的人道：“难道你也惹上了什么仇家，不得不随身带着马血、眉笔方便改装？”

　　但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环抱着手，嘴角带笑地静静看着素慧。

　　素慧也不指望他搭理自己，便向河边走去，想看看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

　　“今次能安然骗过虞姬，全赖他的马血和眉笔。马血乃大热大毒之物，想必此时我一张脸已然肿胀如饼。兼之他又用眉笔在我眼角勾勒，若非熟识之人，断然不能轻易认出我。”

　　只是等素慧在河水里一照，才知道现下的她被毁得有多厉害。脸胖如球自不必说，颊上一团比一团更深的红，像是得了什么奇疴怪病，怨不得虞姬一见她就吓得惊叫。

　　素慧蹲在河堤上哭笑不得，转脸向身后咬着草茎斜倚垂柳的男子道：“该不会真被你毁容了吧？”

　　他闲闲地叼着草茎，嘴唇一碰，含糊又促狭道：“对啊，真被我顾陌白毁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