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隆四十年,六月。 今儿是十五,罪臣家眷发卖的日子。 连日阴雨退去,这天出奇的热,屋外的蝉鸣声声,叫的人心烦意乱。京都西街集上,前些日子斩首留下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这会儿竟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一个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匆匆赶过来,眼瞧着前头被挤得水泄不通。 他着急之下,抓住了前头一个努力垫着脚往里瞧的老汉,询问道:“老伯,前头是在发卖罪臣桓氏的家眷吗?” “你瞧着不是京城人吧?怎么来瞧热闹?” “哪能呀!”瞧着老汉眼神不善,这才压低了声音苦笑道:“老伯我也不瞒您老,我是临城人士,就一跑商的。” “三年前胡人围瞿山的时候,一家子遭了难,若非桓少将军救驾路上顺手救下小子一家老小,还给了银钱送我们回乡,哪有小子的今日!” “前些日子听说桓大将军出了事,小恩公也受连累要在京都发卖,这才匆匆凑钱来京城救人的!” “你倒是个实心的……只是……唉……” “莫不是那官牙子要价太高?老伯莫要担心,小子这次卖了大半家产,凑齐了八百两现银在钱庄,应当够的!” “桓小爷自幼爱在外头顽儿,这十几年了。虽说大将军府门第高,可咱这街坊邻里的小老百姓有几个没受过桓小爷的恩惠,这次听说大将军家要遭难,咱们也早早凑了银钱,买通了官牙子想把桓小爷救下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今日一大早,官牙子才把人拉到这街头,平时里高门大户那几家的公子哥儿竟都来了,”老伯苦笑,“现在还在前头闹着,咱们手里捏着钱,也不敢上去买人不是!可怜小恩公这都晒了快半日了,如何能吃得消。” 相比前面的拥挤,街口往日里最热闹的茶楼上反而一片寂静,今日一早就来包场的二皇子,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上,居高临下眼神淡漠得瞧着下方闹剧。 他身后坐立不安的五皇子,一时看看自己垂眸屏息的好友顾临沂,一时看看自己这位年岁相差很大的兄长,有些摸不着头脑。 五皇子年岁还小不涉朝政,眼瞧着今日就是桓家那一家子被发卖的日子,自忖平日里和桓家四郎桓昭顽得好,就带着伴读顾临沂溜出宫来。 五皇子本寻思着悄悄出手把人买下安顿好,等父皇病好了,又顾念起在他跟前养大的桓昭,倒时心一软也就能顺理成章放他一马。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位马上就要做太子的二皇兄! 十八年前那场动乱时,五皇子还没出生,他有记忆以来,就知道父皇的成年皇子已经死的只剩下这位二皇兄了! 自那位先太子死后,陛下没了再立太子的打算。 随着陛下年纪越大身体每况愈下,几个小皇子还未长成,谁都清楚这位二皇子就板上钉钉的新太子。 虽然不明白地位稳固的二皇子,为什么会在桓将军战败这事上大做文章,执意连先太子妃母家这一家子孤儿寡母都不放过。 作为未来要在这样一个脾性不算好的兄长手下讨生活幼弟,五皇子没摸清二皇子出现在这儿的缘由,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因为自己救人招了二皇兄的眼。 就在这时,下方一直拦在主导这场发卖的官牙子前面的顾府小公子,突然发出一声暴呵:“你敢!” “张小二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里兄弟几个如何待你的?” “今日桓哥落难,你就这般报答他的?”顾临潼是顾府年纪最小的公子哥儿,平日里最不着调,此刻咬牙梗着脖子挡在前头。 看着往日里拥簇在桓哥周围称兄道弟的京中少年们,跟随在二皇子妃这位幼弟身边,来落井下石,一时间眼都红了。 “你也不看看!当初你家刚到京城,你们兄弟被人欺负,若不是桓哥帮你,你哪有今日风光!” 张府二公子却毫不在意,冲他嬉笑一声,“如今桓家罪名已定,陛下亲自下的旨在这发卖!怎么?你顾家势大,顾小公子还想抗旨不成?” “你……” 二楼一直屏息听着下方动静的顾家大公子顾临 ,略有几分惊惶抬头,就见雅座上的二皇子无声的勾起了唇角,心下一沉。 见顾小公子语塞,下方的张府二公子越发得意,“更何况,今日罪奴发卖,做兄弟的买几个罪奴,也算全了咱们多年的兄弟情义不是?” 顾临潼气的胸膛起伏,“你分明就是想落井下石,借机在桓哥脸上烙下奴印!” “我买个罪奴,还不能带去官府帮我烙个记号?”张二郎挑眉反问。 顾临潼一阵气结,买官奴烙不烙印全凭借主人心意,可若是在桓昭脸上烙了印记。 就算陛下醒了,念在桓昭自幼被他养在宫里的情分网开一面,可脸上顶着个罪奴印记,桓昭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偏偏毁在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手中。 顾临潼向来仰慕桓昭,这如何能让他接受! 气氛僵持不下。 二楼上不知何时从雅座站起,凭栏而立的二皇子突然合掌一笑。 引得满面涨红,依旧寸步不让的顾临潼怒视而去。 待看清那人是谁! 再看到他身后冷眼瞧着自己的亲大哥时,顾临潼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张二郎也循着目光看去,瞧见了自己最大的靠山,登时气焰更是嚣张了几分。 他远远朝二皇子行了个礼,转过头来就毫不客气的掀开浑身僵硬的顾临潼,大步朝着被幼弟揽在怀中,依旧昏迷不醒的桓昭走去。 瞧着顾临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模样,他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冲一动也不敢动的官牙子招了招手。 “过来,小爷问你,” 本就被几个街坊邻居买通,打算把桓小爷偷偷卖出去的官牙子心中叫苦,双腿发虚,却也只能巴巴陪着笑跟过去。 “贵人您安好……” 张二郎不耐烦听这些贱民的巴结,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指着桓昭道: “喏,那个——桓家少将军,说说多少银钱?” 官牙子心中发虚,却也依旧照之前给出的价,结结巴巴道: “回贵人的话……要……五……五两……” “哈”张二郎和身边簇拥的狗腿子们都是哄笑出声。 他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抓住正昏迷的桓昭的头发,目光扫到桓家小弟那脏兮兮的小脸,又嫌恶的收回手。 只用马鞭恶意满满的轻拍着桓昭的脸。 “当初你花了二百两逼小爷送那贱婢出嫁,如今堂堂桓少将军只值区区五两,怎也不见那贱婢来救你一救!” 他提这事大伙都清楚,前些年张二郎城外跑马时抢了一个良家女子回去,那女子未婚夫拦马求到了遛弯儿的桓小爷头上。 桓昭带着人家上门去,把人要回来,还花了二百两给那女子做脸从桓府出得嫁。 谁曾想昔日好声好气认了错的张二郎君,记恨到了今日,趁桓家落难来折辱桓昭。 一时间周围人群骚动。 他也没看到人群角落,一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妇人满面激愤挣扎着想上前来,却被身边的丈夫死死拽住。 只是张家大姑娘是二皇子妃,老皇帝病重,说不得就是未来皇后。 张家摆起国舅爷的谱,后头还有位二皇子撑腰,一时京中也无人敢掠其锋芒。 二皇子捻须而笑,胸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谁能想到。 昔日受人追捧的先太子唯一的独苗苗,如今也要烙上奴籍,被踩入尘埃,一辈子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想起他查到先太子竟然还有血脉被藏在桓家时的惊怒,此刻直觉胸中郁气全消。 他目光扫过昏迷中的桓昭,又落在身边一直垂首而立的顾临沂身上,不无得意的想。 也不知道自己那位高高在上嫡母,在知道自己儿子唯一的嫡亲血脉,被先太子妃那个蠢妇换到自己娘家,如今一起没入奴籍会是何等情景。 想起先太子妃三番两次,要把自己养在身边的那个假郡主明珠嫁回桓家。 二皇子看着顾临沂温声笑道:“临沂与我那明珠侄女的婚期可有定下了?” 顾临沂心中一紧,忙躬身道:“回殿下,承蒙陛下亲赐,家中长辈一早便去与礼部各位大人商定此事。” 二皇子越发满意正要开口,却听五皇子惊疑一声,回头就见一名红衣少女纵马而来,路上行人远远避让,眉头微拧,“怎会是她?” 顾临沂看到来人也是眉心一跳,下意识迟疑道:“魏小郡主不是被汝南王带回封地了么?” 闻言,五皇子反而撇嘴一笑,“莫不是听闻了临沂你与我明珠侄女儿赐婚一事,这才匆匆赶过来纠缠你的!” 说着又向二皇子解释道,“皇兄有所不知,那魏阿蛮自幼爱慕我们临沂,纠缠不休着实讨厌!” “去岁还因为临沂待明珠亲厚,险些将明珠推下水去,这才被汝南王扭送出京!” “如今瞧着竟是又跑回来了!” 二皇子对这些小儿女的感情纠葛没甚么兴趣,反倒好似心血来潮冲顾临沂嘱咐道: “我知明珠、临潼自幼都同桓昭要好,你何不趁今日将这桓昭买回府去,一来也免了你兄弟隔阂,二来桓昭烙了奴籍,日后明珠嫁入你家,日日瞧着也好断了心思。” 顾临沂躬身行礼,“临沂谢二殿下指点。” 五皇子暗自乍舌,都知道桓昭幼时就放言要娶他明珠表妹,若是真被买回去,烙个奴印天天在他心上人面前晃悠,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突听下面张二郎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魏阿蛮你做什么!!” 大家循声望去,就见本该来找顾临沂的红衣少女,此刻站在勉强睁眼的桓昭身前。 丝毫不理会被她一鞭子抽的哭爹喊娘的张二郎。 她身上的长裙因为连日奔波有些皱巴巴的,脸上是因为擅自回京,被老王妃打了一耳光留下的乌青。 可是即便如此,骄傲的小姑娘依旧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她逆着光,高高的扬着头,背着手得意洋洋的冲他落进下石。 “桓小狗,你也有今天!” 眼神刚恢复了几分清明桓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 突地,竟笑出泪来。 “魏阿蛮,你来接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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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 3469更新时间: 2021-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