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小雨,润染了湛阳街头。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忽然,一阵喧闹,一个小乞丐,嘴里叼着个馒头,从集市里窜了出来,后边一群人奔涌着边追边骂,打破了这细雨的朦胧。 “这贼小子又来偷吃!” “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他一下!” 若平时,张大哥、李大婶们,雨水湿了一点衣服恐怕都要埋怨个半天。这一个孩子,也就是拿了他们半个馒头、一个包子什么的,竟然连自己的底线都不顾了。 这时节,天已经开始寒起来了,这孩子一身破衣,蓬着头发,眼看着叼着馒头转过了观音庙。看到我屋子张开了一道缝,赶忙闪了进来。这时我端着一碗汤,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屋子里昏暗暗的,他看到我吃了一惊,而我也被他吓了一跳。听着屋外吵闹声,大概明白了,赶忙把碗放在桌子上,对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门关上了。 门外的声音呼啸着过去了,再也听不到什么。 我拉着孩子进到屋里,让他坐下。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把馒头塞进了嘴里,生怕一个慢就被人抢回去。随手想要喝我放下的那碗汤,我赶忙拦下:“这个,这个凉了,我去给你换一碗!”我拿走了汤碗,去旁边小灶上又盛了一碗新的给他。他也顾不得烫,慌里慌张的咽了下去,略带惊恐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灵动似的闪着。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方才那碗汤顺窗户泼了出去。 一间屋,两个人,此时心中都是兔突的。这孩子见我似乎并无恶意,咧开嘴嘿嘿一笑。 “你怎么在这里偷东西吃,你是哪里人啊?”我问他。 “不……啊……饿”他说话结结巴巴的。饿我倒是听懂了。 “听懂啦,别着急,我刚做的螃蟹汤,你坐好,我再去给你端一些。”我去到偏侧的小灶上,端来了一盆汤,几个馒头,一碟小菜。 小孩子看起来很兴奋,抱着碗猛地喝了一口,被烫的直咳嗽。我拍拍他,慢慢的帮他吹着,让他一点一点的喝。看起来他真的饿了,很快,桌子上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他吃掉了。我端着最后的一小碗汤,一边喝一边看着他笑。 “谢、啊……”他想说话,却总是说不清楚。 “不用谢我,我要谢谢你才是。”我摸摸他的头,“每年我自己的生辰,都是一个人,难得今年一场雨送了你来,你叫什么?” 他摇摇头。 “住在哪儿呢?” 他还是摇摇头。 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他要么是摇头,要么想说却说不清楚。看着他迷离的眼神,知道他困了,让他直接在我的床上休息了。 直到傍晚,小孩子才悠悠醒来,看到我,没说什么,自己坐在床上愣愣的。 “你起来了?你要去哪里?” 他混沌沌的摇摇头。我以为他没听懂,刚想问,他伸出手,指指我。 “我?你要跟着我么?” 他坚毅的点点头。 而我眼中,却漾出了一些泪水。 命,有的时候就是如此吧...... 我,林轶。25岁,孑然一身。6岁时候父母死于瘟疫,一个人跑到了璧山附近的湛阳县城。街坊四邻看我年纪小,偶尔施舍些饭菜,惨淡度日。正赶上湛阳要评模范县城,为确保县内没有任何乞丐、偷盗、行凶一类的人员,在我9岁的时候,县太爷“皇恩浩荡”的把我召进了县衙,专职看尸。偶尔仵作不在的时候,代替仵作去骗骗人。当然,这是以前,后来我在私塾外偷着认了字,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翻出一本“七孔针法”,就完全能看出仵作那些拙劣的手段。偶尔几次说的话让仵作哑口无言,于是好心的县太爷就再也不让我去干仵作的活了,否则他那小舅子仵作回去一念叨,第二天他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太好看。 我天天就在观音庙后边的义庄,县城里最偏僻的地方,和街坊们相处倒是相安无事。这样的年月,我虽然不是好吃懒做,但是总在这么冷清的地方,除了自己学到的破针法,什么都不会。即便是这样,遇到需要治病救人的时候,县里自有大夫医者,也轮不到我去怎样。官府衙门,按月给钱,吃喝倒也能够基本水平。湛阳离京城很远,这种小县城里人口本就不多,人少了,闲话自然就来了。不知道谁传出来,说我是什么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命,那些好好的女孩儿家坚决不敢找我。我自己的命途也是不济,似乎为了证实这个流言,养猫猫死,养狗狗亡。本来对我多少有点意思的城南的李铁匠的女儿,刚和她爹说明情况之后忽然暴毙。这么一来,街坊四邻关系的传言就更多了。日常走在街上说话还好,但神色间却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县里的月俸虽然有,但是很少有人主动记得起来义庄里有我这么个活人。就是在我25岁忽然冒出来的小乞丐陪着我久一些。到现在快2个多月了,我每天起来总要探一下他的呼吸,生怕好端端的又没了。 “你啊,跟着我那就做兄弟吧,跟我的姓,你也姓林,就叫林小情吧,以后长大了再给你找先生取个正经名字。” 不过说也奇怪,这孩子来的时候话都不会说,看起来也就4、5岁的样子,这才两个多月,个子高了很多。我听这孩子说话断断续续,就慢慢教他,教的时候倒是都能说出口,但平时却不大喜欢说话。自那次偷了东西之后,他手脚再也没有不干净。这些日子,给他收拾了一下,乍看下去就是个普通孩子,街坊们也就不疑惑是小乞丐了。每天跟着我呆在义庄,有时候哪里有了尸体,还能帮我搭把手一起抬回来。 这一天,接到通知,城东头有具倒卧。我和小情去收尸,抬着尸体刚刚走到县衙门口,就见一顶花轿停在路中间,拾粪的张大叔倒在旁边。轿子里是县太爷的二公子,爹娘祖奶奶的一顿喝骂。其实无非就是人家公子哥儿从这边路过,张大叔没躲开,他觉得不雅致。瞧他长那德行这辈子就和雅致不挨边儿。 我们俩抬着尸体从一边默默地走了过去。二公子一看拾粪的不够,抬尸的也这么明目张胆,火气更大了,矛头转向我一阵乱嚷。 湛阳县毕竟是模范县城,民风淳朴,作风优良。百姓们为了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谁家吵架,全县城的人基本上都会去观摩学习。这时候旁边早就围了一大圈人了。我也是受县里优良教育多年的人,无论是街坊邻里还是酒馆闹事,甚至是妓院勾栏也会定期培训,别的能吃亏,嘴上不吃亏。把尸体一扔就开始和二公子吵了起来。 “你嫌粪脏!?二大爷,您看看您吃的饭是用什么浇出来的?说不好听的,您吃的每粒米饭都沾着这个!” “你别说他!我就说你!” “我?我怎么了?我一个安善良民,奉公守法。我们抬着这个尸体那也是工作,您要不信的话回家去问问县太爷。这么说起来,咱们还是一个单位的呢,工作性质不同罢了。是吧,二大爷?” “我踢死你!”二公子说不过就要动手。本就是个夯货,张大叔岁数大了,不愿意计较才不言语。 见他开始犯浑,我往前一跳,兴高采烈的说:“好嘞!你碰我一下,我马上就躺下,大伙都看着呢,以后我得靠着县里过日子了!” 二公子刚抬起的脚踹我不是,放下不是。尴尬的脸气的紫红,一扭身进了轿子,狠狠地喊了一声:“走!” 一行人抬起轿子,我拍拍手道:“二公子慢走!您今天惊了这具尸体,晚上人家再找您详聊,到时候再和您好好地说说吧!您看看,这尸体看着您呢,嘿,看着呢嘿!” 观摩结束,人群散开了。张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跑开了。小情呵呵的看着我笑,我胡噜一下他的头发,继续和他抬着尸体回到义庄收敛。 可就在当晚,睡梦中,小情猛地推醒了我。只见窗外火光冲天,义庄走了水。我一把把小情抱了起来,踹开门跑了出去。 这时刚是二更天,附近人又少,我用附近太平缸里的水不断地救火,小情沿路的去找值更的人,不一会儿就听到紧急的锣声,再一时,四周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大天亮,义庄连带我住的屋子基本上都成遗址了。连带前边的观音庙都被烧毁了。我抱着小情坐在地上,却听得身边人絮絮叨叨的念着: “林轶果然是个不祥之人啊。” 这次失火,索性损毁的尸体都是无名无主的,县太爷没过多责备,反而赏赐了银子。大略,就是辞退安抚金吧。没有恪尽职守,我自然也没脸在这边呆下去了,上了辞呈,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也没什么家当了,浑浑噩噩的拉着小情在街上走着,感受着附近人们投来的同情又恐惧的目光。 腊月二十九,街上家家户户的都在准备过年。我带着小情,问了日常自认为关系较好的街坊家,是否能借宿几晚。口径倒是统一:过年,不便。 无奈,只能拉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争耐,年末,连客栈都关门了——大过年的,来湛阳这偏僻小县的人太少了。 走到东城门的时候,小情指指城门,看着我。不消说,我懂他的意思。 离开。 “我小时候,那边,有房子。”他说。 “哦?”我苦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你小时候,你现在才多大?” 我自小就在湛阳,哪儿都没去过,乍一让我离开,心中难免舍不得。站在这里,回首看看城中——叫卖的声音、扫街的声音、洗衣服的声音、孩子吵闹的声音、嬉笑聊天的声音……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对这里留恋,这里却并不留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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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一端:序章整篇免费阅读
字数: 3361更新时间: 2021-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