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日渐寒凉。 昨夜刚落过一场雨,晨起时,空气中还弥漫着水雾,宣平侯府的围墙在雾气中影影憧憧,迷迷蒙蒙只看见个轮廓。 西跨院听月馆内,沈灵姝倚坐在窗前,少女莹润的面容映着天光,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沐儿正给她梳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散落在胸前,月白色里衣包裹着少女堪堪丰盈的身躯,体态若娇花照水,美得好似画中神仙。 窗外秋风瑟瑟,轻轻拍打着窗棂,偶有冷风撩起几缕发丝,叫人禁不住打起冷战。 沐儿放下梳篦,转身关上了窗户,再回过头时,脸上平添了几分哀怨。“如今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姑娘还得早起奔波开那劳什子铺子,沐儿跟了姑娘这些年,何曾见姑娘受过这种委屈?” 沐儿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重新拿起了梳篦,沈灵姝乖巧坐着,看着镜中沐儿沮丧着的脸,心里虽同样无比酸涩,却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沐儿和沈灵姝年龄相仿,打小就服侍她,这些年忠心护主,对沈灵姝一直百般爱护,即便今日沈家落了难,小丫头也从未生过二心,两人之间的情分,与其说是主仆,更不若说是姐妹。 如今沐儿说这话,实在是因为心疼她,可两个弱女子,若有别的路子可走,哪会抛头露面去开什么铺子? 庭院里那棵银杏树叶开始变黄了,黄绿色的叶片打着旋落在地上,距离沈家遭难已有数月,如今也不知父亲在狱中怎样。 沈灵姝时至今日也想不通,父亲沈丘身为一介医官,一心只知治病救人,与世无争,怎会莫名卷入朝廷纷争中去。 数月前,皇长子晋王殿下在宫中意外中毒,而中毒那日,正是太医院院使沈丘当值。沈丘医术高明,素有再世华佗之美誉,无奈那日赶到现场时,晋王毒已深入骨髓,无力回天,最终,薨殁在被禁足的临华殿。 沈丘因救治皇子不力,以失职之罪问责,此罪名本就不小,更有那居心叵测之人竟诬陷他,说他被人收买蓄意谋害皇长子,沈丘当即便下了大狱。 沈灵姝相信父亲的为人,他一生高风亮节、心地淳善,定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之事。 如今沈丘虽未最终定罪,沈家却被查封,而沈灵姝母亲早逝,外祖父母远在江宁,盛京除了一个表舅舅,没有了其他亲眷,幸得表舅舅宣平侯方槐收留她,她和沐儿才有了容身之地。 按说有了栖身之所,沈灵姝本该为眼前生活松一口气,可事事哪有百般如意的? 沈灵姝收回思绪,轻轻叹上一口气。 沐儿已为她梳好了妆发,乌黑秀发在头顶挽上一个可爱交心髻,简简单单一支碧玉簪插在发间,秀气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曳在耳边。 妆容虽简单素净,整体却容色清丽,淡雅如兰。 沈灵姝很是满意,沐儿的脸色却不好看。 沈灵姝觑她一眼,便知她为何不悦,无非为了眼前窘迫的生计。 为了盘下城西的铺子,沈灵姝已经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就这还不够,只能变卖了随身的首饰衣裳。如今她的妆奁中,除了头上这根碧玉发簪、珍珠耳环和几粒金花钿,再就是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玉佩。 本该是高门府邸的小姐,如今竟沦落成这样,难怪沐儿会心酸。 床头的雕花红木大箱子没有上锁,沐儿揭开箱盖,入眼是寥寥几件女子的衣裳,都是沈灵姝极其喜爱才留下来的。沐儿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烟粉色撒花烟罗裙,在沈灵姝身上比了比:“刚下过雨,路上有积水,这件烟粉色不错,就算沾上些泥点子也不明显。” 沈灵姝刮了刮沐儿的鼻子:“还是你机灵!” 穿好了衣裳,沐儿让沈灵姝在原地转一圈。 蜜合色对襟短衫微微收拢,勾勒出少女饱满的曲线,柔滑软罗烟粉襦裙垂地,束出盈盈一握的小腰,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尽现在眼前。 沐儿满意地点头,“我们姑娘模样好,身段好,穿什么都好看,就算离了那些钗钗环环也一样美若天仙。” 便是觉着自家姑娘生得好,也不至于如此夸赞,沈灵姝脸上露出几分羞色,“你这般不依不饶夸我,也不怕别人听见。” “听见了又何如。”沈灵姝这么一说,沐儿更来劲了,还特意朝外剜上一眼,“我就是要人听见,谁让那有人自己生得丑,妒忌姑娘好看,三天两头为难人。还有那府里的癞□□,成天想着吃天鹅肉呢。” 沈灵姝听了沐儿的话掩着嘴笑,知她说的是宣平侯府的方博安和方念真。 方博安和方念真均是方夫人所生,年岁比沈灵姝大,沈灵姝还得唤一声表哥表姐。正如沐儿所说,沈灵姝住在宣平侯这数月,兄妹俩对她是故意为难,百般挑剔。 如今沐儿为她抱不平,沈灵姝却毫不在意,沐儿不禁急了:“我说的都是实情,姑娘你还笑?” 沈灵姝好容易忍住笑,说道:“那方博安委实是令人讨厌,你倒也不必如此编排他。” “那姑娘可说错了,”沐儿撅起嘴巴不服气,“我这可不是编排他,他本来那这样。” 二人提及此事,沐儿咬了咬牙,放低了声音:“要我说,这宣平侯府里都不是好人,贪财的贪财,好色的好色,老爷给姑娘留下的那点银子,都被那方夫人搜刮了去,姑娘又是个心善的,不好推脱,若非受这一家子的欺负,何至于变卖了东西去开铺子……” 沈灵姝正对着镜子整理鬓角,见沐儿竹筒倒豆子般又开始数落人,赶忙制止了她。“沐儿说得是。不过我如今觉得,自己开铺子也不错,既能赚钱,又不用受人约束,沐儿你说对不对?” “对......倒是很对......”沐儿迟疑了片刻,才又说道:“如此一来,姑娘也太辛苦了。” “辛苦?我不怕。” * 盛京长街上,马车辚辚而行,偶有车轮碾过路面积水溅起泥尘,路边行人纷纷避让。 车身轻摇,沈灵姝静静坐在车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薄而娇嫩的嘴唇紧抿。沐儿紧挨着她坐,时不时撩起车窗探看街上的行人,并顺手摸一摸腰间的荷包。 沈灵姝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想笑:“你将荷包捂得那么严实做甚?难不成它还能长腿自己跑了?” “那是自然,”沐儿歪过头把荷包搂在怀里,眨了眨眼睛:“这些钱是我们的全部身家,我可得把它看好了。” 沈灵姝见她神色紧绷,摸摸她的头,又拉拉手,柔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将荷包揣好就行,不用那么紧张。” 沐儿摇摇头,一副不听劝的模样,沈灵姝见劝说不动她,也就随她去了。 目光落在沐儿腰间的荷包上,沈灵姝神色幽幽道:“待铺子开张挣了钱,我们自己赁一处院落,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不用再依靠别人过日子。” “只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不知父亲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一时间想到父亲,沈灵姝低下头,眼眸中明显泛起一层水雾。 沐儿跟着瘪了瘪嘴,知晓自家姑娘难过,只能劝她说:“老爷的事如今还没个定数,说不准是有转机的,眼下姑娘能做的便是放宽心,先将自己的身子照顾好。” 沈灵姝自然希望沐儿的话是真的,赞同般点了点头。 沐儿怕姑娘再难受,故意找了些闲话聊着,一会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应是广元街到了。 沈灵姝一把掀开车帘,却见自家马车停在半路上,原本宽敞的街道被行人围个水泄不通,赶车的常伯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沈灵姝皱起眉头:“常伯,前面发生了何事?马车怎么不走了?” 常伯帮沈灵姝将车帘扶起,同样皱着脸回答她:“回表小姐,前面两辆马车相撞,起了纠纷,路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将路给堵住了。” 沈灵姝顺着他的话再次看去,果然,街中心横着一辆马车,不远处,另有一辆马车翻倒在地上,看来马车行驶来不及避让,发生了冲撞。 常伯小心回她:“两波人俱僵持着不肯退让,似乎等着衙门来人调节,咱们这车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 这可坏了,沈灵姝心下一凉,如若这般等下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 昨夜落过一场雨,大街上泥泞不堪,若是绕道而行,那些巷口狭窄不说,道路也崎岖不平。沈灵姝想到她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广元街不远,于是同常伯说道:“常伯你且先在这儿等着,我和沐儿走着过去,待我挑好了货物,谈好价格,想必这边也处理好了,到时你再来接我。” 常伯也怕误了沈灵姝的事,不愿让她在原地干等着,于是便答应了,且嘱咐她说:“那小的就按照表小姐说的,先在这等着,路上人多,表小姐和沐儿姑娘也要小心着些。” 沈灵姝让他放心,这才戴好帷帽,由沐儿搀扶着下了马车,两人一起往人群中走去。 容色艳丽的两个姑娘,走在拥挤的人堆里格外乍眼。 沈灵姝牵着沐儿的手,小心翼翼穿过人群,还要时不时留意地上低洼的水坑。没走几步,沈灵姝只觉得脚面上一沉,一阵疼痛传来,原来是谁在推搡中踩了她一脚,霎时间,早起刚穿的粉色绣鞋上现出一个泥印。 沈灵姝心疼不已,沐儿看着前面路上的一大滩水,试探着问:“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回到马车上去?” 沈灵姝天人交战,未想好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到马车上去,忽见沐儿浑身一僵,摸了摸腰身后马上变了脸色,紧接着尖叫起来:“呀!荷包!” 沈灵姝心下一沉,接着便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从沐儿身边跑出去。 眼见着那男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径直跑往杏林巷的方向,再回过神,身边的沐儿也追了上去。 唯有她提着裙摆,傻了一般留在原处。 此时邀月楼二层临窗的位置,一位面容俊朗、身量颀长的男子正举杯品茗,男子眉眼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穿着熨烫平整的天青色锦袍,举手投足间斯文矜贵,正是当今皇帝的第四个儿子,齐王玄恒。 对面与他同坐之人是惠清长公主的次子裴展元,裴展元此人生得朱唇皓齿,风流俊逸,宝蓝色团花广袖着身,腰间系着大带,瞧着就像位富贵闲人。 正闲聊间,窗外传来女子的大声呼救声。 玄恒手握茶盏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匿身在不远处的侍卫,侍卫会意点头,立刻旋身往楼下走去。 裴展元哈哈大笑:“吃茶就吃茶,还来一出英雄救美,这可不像你四皇子所为。” 玄恒挽唇一笑,轻抿一口茶后看向窗外:“举手之劳而已。”
报错
第1章最新章节免费阅读
字数: 3646更新时间: 2021-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