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要下雨，压在城市上空的云层又厚又低。整个江市笼在闷热之中，刚清晨，都能让人热出一层黏汗。
　　
　　入了秋，教室里不准开空调，老旧的吊扇吱呀呀地转，卖力扇出的微风都带着懊热。
　　
　　鹿乔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漂亮的杏眼半垂着，细白的脖颈处捂出一层薄汗。她没心思擦，只蔫巴巴趴着。
　　
　　开学第一天，教室里热闹的宛如菜市场，四处都是谈话笑闹声，分享着各种假期趣事。
　　
　　鹿乔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耳边嗡嗡嗡响，情绪完全无法融入热闹里，恍如置身梦中。
　　
　　她这几天都有这种浑浑噩噩像是做梦般的昏沉感，但在这种混沌中，又总是能很清楚听到一道平板冷硬的声音。
　　
　　这道毫无起伏，干冷到让人发寒的声音，不时就说一些奇奇怪怪，诡异荒诞的事——
　　
　　例如她是只猫；例如这世上有个类似妖怪管理处的地方；例如妖怪管理处的老大特别凶之类。
　　
　　鹿乔一周前第一次听到这道声音时，整个人都吓傻了，后面渐渐冷静，就自主挂了号去做检查。
　　
　　检查做了不少，什么毛病都没查出来，倒是这道声音一直挥之不去。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经过一周的自我挣扎和三观碎裂重建，鹿乔已经接受了这道声音的存在。
　　
　　也许她真的有什么地方跟其他人不一样，但她现在已经能坦然接受这种不一样了。只是脑中的混沌感还是让她不适，一直没什么精神。
　　
　　少年少女们有用不完的精力，教室里闹哄哄的，但在鹿乔耳中都是背景音。因为那道平板的声音一直在絮叨，又在说她是猫这种鬼话。
　　
　　鹿乔原本就不舒服，耳边又一直嘚嘚没完，她终于不耐烦地皱起眉，使劲挥了挥手，妄图赶走这道絮叨的声音。
　　
　　她这一挥手，旁边的人顿时不满地环胸，气势汹汹靠在了椅背上，生气的很明显。
　　
　　“乔乔！”
　　
　　鹿乔惊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孟佳佳，眼里还带着未回过神的懵懂，“啊？”
　　
　　孟佳佳威胁般眯眼看她，“我刚才说了什么？”
　　
　　鹿乔眨眨眼，努力让头脑清醒，却对着孟佳佳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孟佳佳：……
　　
　　“唔……什么？”
　　
　　“你这一天梦游似的，到底在干什么？”
　　
　　鹿乔盯着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犹豫道：“佳佳，我跟你说个事吧？”
　　
　　“说啊。”
　　
　　“真说？”鹿乔眼神考量地看看孟佳佳，“还是算了吧。”
　　
　　孟佳佳：“……”
　　
　　“你逗我呢？赶紧说，这弄得我抓心挠肺的，你又不说了。”
　　
　　鹿乔垂下眼认真想了半天，最终趴在桌上，慢吞吞凑近孟佳佳，压低声音：“佳佳，如果我说我是个猫妖，你怎么看？”
　　
　　她说完，小心观察着孟佳佳的神情。
　　
　　孟佳佳：……
　　
　　孟佳佳出离了愤怒：#%@*！@￥#%#%@*
　　
　　孟佳佳冷笑了一下，“祖宗，你别问我怎么看，你去市医院问问精神科医生怎么看。”
　　
　　“其实我也不太信……”鹿乔嘟囔着支起头来，想认真跟孟佳佳说说这周发生的事。有个人讨论一下，总比自己憋在心里瞎想强。
　　
　　然而她却在抬眼的瞬间愣住了。
　　
　　鹿乔猛地坐直，一瞬不瞬盯着孟佳佳身后的窗户，一双眼都瞪大了。
　　
　　孟佳佳注意到鹿乔的异样，推了她一下，“乔乔？”
　　
　　鹿乔猛地回过神，深吸口气，眼都不眨地看向孟佳佳，“佳佳，你能看见吗？”
　　
　　鹿乔示意孟佳佳侧后方的玻璃窗，她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了半空之中。
　　
　　此时，操场上方，天空之中悬浮着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城市。
　　
　　景象模糊扭曲，但能看见鳞次栉比的高楼，甚至有汽车的影子飞驰而过。　
　　
　　整个场景巨大，是实物的数十倍，占据整片天空，压迫感极强，像是随时要从半空倾倒下来，压在她身上。
　　
　　巨大的城市要倾覆下来的恐惧感，让鹿乔的后脖颈肌肤一寸寸发紧，头皮发麻，呼吸都随之变得憋闷起来。
　　
　　海市蜃楼？江市的地理条件能看见海市蜃楼？
　　
　　她还在惊疑，顺着她的指示扭头看过去的孟佳佳已经回过头，“什么？”
　　
　　“你、你、你看不见？就、就窗外。”
　　
　　孟佳佳又狐疑地再看了一眼，疑惑道：“啊，秋天了，梧桐快黄了。环卫车进来了，应该要去收垃圾。操场上没有帅哥，也没有好看的小姐姐，所以我看什么？”
　　
　　那个巨大的城市明明就在头顶，几乎占据鹿乔能看见的整片天空。
　　
　　“你看不见天上有什么？”
　　
　　“你怎么了？”孟佳佳神情越发微妙，“就是云啊，快下雨了，云很厚，还有什么？”
　　
　　鹿乔睁大眼，张了张嘴，喉头却发哽，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肢体僵硬的环视了一圈，清晨的教室内，热闹如常，有人凑在一起聊天，有人大笑说笑，有人在过道追逐打闹……一切都喧闹而充满朝气，跟每一个平凡忙碌的清晨无异。
　　
　　那么大一座城市悬浮在半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鹿乔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同学们在打闹的场景，一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该相信所有人都瞎了，还是相信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还是她的头晕症状严重了？已经从幻听演变成了幻视？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默默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她像要求证什么般，缓缓举起手机对向窗外……
　　
　　屏幕里只有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浮在光线暗淡的天空上，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鹿乔狠狠搓了搓眼，再看屏幕，依旧只有白云和天空。
　　
　　莫名的恐惧从脊椎直窜天灵盖，她更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压制住恐惧，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再次看向半空。
　　
　　巨大的城市还在那里，像要从天上倾覆下来，强烈的压迫感让人窒息。
　　
　　“乔乔，你怎么了？”
　　
　　鹿乔刚想跟孟佳佳说自己看到的东西，然而一口气像是堵在了胸口，憋闷过后，缺氧的眩晕和眼黑席卷上来。
　　
　　鹿乔下意识扣住桌沿，想要缓过这股劲。等视线恢复清明，却看见浮在天空中的巨大城市像遇热的蜡油似的，开始融化模糊，滴滴答答往下淌，最后变成一片浓浊的雾。
　　
　　而她则置身这片浓雾之中，教室里的喧嚣和打闹被一片死寂替代，周围安静的让人恐慌。
　　
　　她紧张地攥住手，一双眼瞪大，视野里却仍是一片棉花般的稠白。
　　
　　心脏疯狂跳动，咚咚咚震响耳膜，似乎要跳出胸腔。鹿乔头皮一阵紧过一阵，出于本能，终于克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
　　
　　她刚叫出声，浓郁的雾就自动散开，片刻间视线恢复清明。
　　
　　于此同时，一道冰冷无起伏，让人发寒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人您好，我是您的怪物‘吱’。”
　　
　　鹿乔悚然一惊，僵着脖子扭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在她身后不足十米处，站着个长相奇特的小怪物。
　　
　　小怪物的身影是半透明的乳色，像西方鬼故事里的幽灵，但又不完全像。它像一团乳白的雾，但顶端，大概能称之为“脑袋”的地方，有一个垒球般又圆又大的眼，下面是一张线条似的嘴。
　　
　　非常诡异的是，这个小怪戴着一对黑色猫耳朵，耳朵外围着圈花环，还穿了件夏威夷草裙。
　　
　　小怪物身体前端有两个雾白的小爪爪，只有几厘米长。现在，这对小爪爪正紧张地攥着，一只垒球眼小心翼翼盯着她。
　　
　　鹿乔看着眼前的小怪物，世界观瞬间被震得粉碎。她脑子一片空白，人都是木的，只凭本能喊道：“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我是你的随身小妖‘吱’啊，这几天我都在跟你讲话啊。”
　　
　　鹿乔分辨出了这道熟悉的声音，多少冷静了点，颤抖着问：“什、什么情况？”
　　
　　“恭喜主人，你已经有了突破，可以见到我们了呀！”它说着，还弯起了垒球眼，欣慰地笑了起来，然后邀功般补充，“我做过功课哦，知道主人喜欢猫耳少年和夏威夷草裙，所以一直这样等着您突破。”
　　
　　它说着，还抖了抖草裙，随即垒球眼弯起来，求表扬般笑了起来。
　　
　　鹿乔：……
　　
　　鹿乔脑子一片混乱，克制不住想冲着“吱”大吼，但头顶上却忽然传来几下击打的疼痛。力道不算大，却轻易将她的意识拉了出来。
　　
　　随着力道一起传来的，还有班主任老蒋气急败坏的训斥——
　　
　　“鹿乔！你到底还想不想读了？开学第一天就睡觉！你上学期数学三十七，你怎么考的？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你们都不小了，应该很清楚，读书是为自己读……”
　　
　　老蒋横眉冷对，展开了他的一二三四个论点。
　　
　　鹿乔揉了揉头顶被砸的地方，缓缓睁开眼，有些迟钝地看了看周围——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学，黑板上的数学公式不太熟悉，但熟悉的老蒋在灌鸡汤。老蒋嘚嘚嘚没完没了，前排的同学偷偷竖起了课本，挡住他横飞的唾沫。
　　
　　鹿乔迟缓地眨了眨眼，思维逐渐清晰，前几天一直缠着她的那种浑噩感也忽然消失，熟悉而踏实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各种景象，觉得恍如隔世，甚至感动的有些眼眶发热。原来刚才的小怪物，以及半空中的城市之类的都只是一场吊诡的梦。
　　
　　现在头也不晕了，幻听和各种幻觉应该都会随之消失，刚才悬在半空的心脏，终于平平稳稳落回了原处。浑身放松后，她忍不住长吁口气，没忍住，冲着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老蒋笑了一下，感谢他的粉笔头把自己拉回了现实。
　　
　　她笑得可甜可真诚，颊边梨涡忽闪忽闪。
　　
　　老将却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鹿乔！你还有没有学生的样子？居然还有脸笑……”
　　
　　老蒋怒发冲冠，提着教鞭就赶了过来。
　　
　　鹿乔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吐了吐舌头，刚想认怂，就看见小组过道间忽然冒出了一团雾白色的不明物体！
　　
　　该不明物体戴着猫耳朵，穿着草裙，刚才弯腰捡地上掉的一朵小红花。现在，该物体的一只小小短短的爪子抓着小红花，正努力想将其再度插回头顶的花环里。
　　
　　鹿乔猛地一下，人都吓软了，几乎要瘫在椅子上。
　　
　　而过道那端，老蒋正提着教鞭气势汹汹要过来教育她，眼见就要撞上那团不明物体了。
　　
　　鹿乔心脏一提，脱口喊道：“老蒋！！”
　　
　　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教室里瞬间雅雀无声，一道道饱含敬意的目光都偷偷地看向了鹿乔。
　　
　　老蒋眉毛都竖起来，指向鹿乔的教鞭都控制不住的哆嗦，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太不像话了！”
　　
　　与此同时，加快了步伐走向鹿乔。
　　
　　鹿乔眼睁睁看着老蒋毫无障碍地从“吱”虚化的乳白色身子间穿了过来，还带起了一点点乳色的烟在空中缭绕片刻。
　　
　　鹿乔震惊地瞪大了眼，僵愣地盯着老蒋，半天回不过神。
　　
　　“鹿乔，你是不是要造反！”
　　
　　鹿乔终于回过神，却腾地站了起来。
　　
　　老蒋差点没气厥了过去，刚想狠狠教训她几句，鹿乔却颤抖着开口了。
　　
　　“老、老师，我不舒服，想、想请假……”鹿乔垂着眼，不去看过道里的小怪物。
　　
　　刚才还叫嚣的少女，现在低眉顺眼，并且声音发干发颤，不像装的。老蒋又打量了她一下，脸色惨白，额前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看起来确实很难受。
　　
　　老蒋只能压下火气，略有些不耐烦道：“让班长送你去医务室。”
　　
　　“不、不用。”鹿乔的声音还有些抖，“我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这下，老蒋才敢肯定她不是装病了，“行，去办公室打电话等着家长来，要实在难受就让班长先送你回去。”
　　
　　鹿乔点点头，拎起书包从位置里出来。她腿有些发软，小心翼翼地避开吱，从过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