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已经沉了，月儿不知道藏在哪片云后。

　　许思檐看着母亲的相片长舒一口气，拿出手机播号。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赵柯，我决定复读了。”

　　电话那头的人语速飞快：“你疯了吗？明年高考就改革了，要多考一门啊！虽然说考全国卷要简单一点儿，但是小科不都还是江苏命题吗？你理科本身就不是很好，再多学一门会很辛苦……”

　　赵柯话还没说完，就被许思檐讷讷的打断，

　　“我知道，但是我能怎么办啊？”他反问着，电话那头遂也没了声响。

　　半晌，许思檐才徐徐开口：“哥，我想你了。”

　　“好，我去找你。”赵柯说。

　　许思檐收起母亲的照片，小心的夹在书里。

　　思檐想着，都快一年了啊，母亲真能舍得，都没来梦里看过他一次。

　　.

　　许思檐高考其实是个不错的分数，本一分数线347，思檐高考396是高出分数线近五十分的。

　　但是物理选修却是C的等级，因此就无缘各大高校。

　　江苏高考不同于其他地方，不仅需要满足该校的分数线，还要符合院校的等级要求。

　　许思檐理科不能说不好，充其量是没有天分，不像他学习语文那么轻松而已，但他也算勤能补拙，因此数学物理的成绩并不会落后其他优等生。

　　他的物理再发挥失常也该能拿到B甚至B+，然而成绩出来后却令人瞠目。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是C，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

　　而他的父亲看见成绩后只说了句：“天天假努力，只能上个民办学校！民办学费还又那么贵。”

　　.

　　许思檐小区楼下的这条路和赵柯走过得有百八十遍了。

　　弯曲绵延，小道两边种满香樟，间隙还栽着几棵枇杷。都不是耸入云霄的木料，但也苍翠欲滴，引人垂爱。

　　走着走着许思檐抬起手撷取一片香樟树叶，横着一道，竖着一道，折上，掐去一角，复展开，递到赵柯手中。

　　“你打算志愿填哪儿啊？”

　　许思檐看着躺在赵柯手心的香樟树叶，把食指指腹放到香樟叶环中，摁了摁赵柯掌心。

　　赵柯握紧了手，攥着他的食指，轻轻一扯：“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今年复读有多难你不知道？你高中三年都是把物化生政史地当作等级考试去学习的，人家呢？人家从高一就是把它当做高考总分的！你拿什么和别人比啊？况且你从高二开始就只学习五门，现在 复读得重新再拾起来一门你不知道吗？还有，我不相信你物理只考到C，要不然是他判卷有问题，要不然就是……”

　　许思檐用力地抽回手指：“攥疼我了，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啰嗦了啊。我不复读的话就没有学上啦！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思檐忽的止步,抬头看着赵柯，眼睛里有些晶莹。

　　“哥，我没有想瞒你，但是没考好就是没考好，C已经在这了，赶不走了啊！”

　　赵柯叹了口气，牵住许思檐的手，轻轻捏了捏，继续往前走，又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说，

　　“我打算留在江苏，周六周日回家也近。你不是想去苏南那边吗？我先去探探路呗。”

　　许思檐抱住赵柯，双手环过腰身，把下巴埋他颈窝里头，蹭了蹭，“嗯”了一声。

　　赵柯搂着这样一个软塌塌的人儿，心都要化了，不自觉地又把怀中人抱得紧了点。

　　“你告诉叔叔阿姨了吗？”赵柯也软下了调子。

　　“我跟我爸说了，还没告诉我妈呢。”

　　许思檐推开赵柯，“啪”的打死一只大花蚊子，暗红的血迹洇开一小片，蚊子残缺的肢体也印在上面，场面倒是有些悲壮。

　　赵柯从裤子口袋掏出纸巾，擦掉思檐小臂上的血迹，

　　“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找阿姨吧。”

　　“好。”许思檐点头。

　　.

　　2

　　赵柯看了眼时间，嗯，七点二十三，应该起了，“hi，Siri！打电话给阿檐。”

　　“摩西摩西，我在你家楼下，收拾好了就下来呗。”

　　赵柯理了理手中的花，是带给思檐母亲的。

　　思檐母亲十分爱花，每隔两三天就得去路口花店捎一束花。

　　可惜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花是这样，人大抵也如此。

　　“嗯好，我这就下去，先挂了待会儿见。”思檐拔掉电饭锅的插座，“爸！锅里烧了稀饭，你回头热一下就好了！”

　　思檐又跑回屋里拿出牛皮纸袋，装好昨天晚上做好的雪花酥。

　　“我中午不回来吃了，你自己炒两个鸡蛋凑活一下吧。”思檐朝里屋又喊了一嗓子才推门离开。

　　许思檐家住三楼，下楼也就分把钟的事情，但他还是一步两个台阶，不想让楼下人等得太久。

　　二楼转弯处思檐慢了步子，看着赵柯有点晃神，入目的画面有些熟悉。

　　细长的手指拂过白玫瑰，高出来的花枝就稍微往下摁一点，矮下去的就缓缓往外提一些。

　　“那么早花店就开门了？”许思檐说。

　　赵柯闻声方止住手里动作，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二十三度的好天气。

　　“没开呢，我把李婶院子里的花给剪了！”

　　许思檐接花的手冻在了路上，满脸震惊。

　　“没事儿，李婶院子里都开满了，少个几朵看不出来的。”赵柯把花递到思檐手上，“闻闻看，很香的！”

　　许思檐猛吸一口，浓郁的玫瑰香味涌入鼻腔，一发不可收拾，竟被呛着了。

　　“不喜欢这么重的花气，走吧，”许思檐软着调子，“你吃饭了么，要不要先吃饭啊？”

　　“你要是饿的话就买着路上吃呗，反正挺远的，我小电驴得跑二三十分钟呢。”

　　赵柯掏出电驴钥匙摁了下解锁。

　　.

　　许思檐和赵柯高中都是骑电驴上学，之前俩人不熟的时候就是一人一辆，虽说两人住的地方离的很近，但是上学放学走的却是两条道路。

　　赵柯都走小路，小路是从人家村庄里穿过，搁好远才有一个路灯，估计也是年久失修，灯光昏暗，有时骑车窜过还会引得看门小狗狂吠。

　　许思檐走大路，他母亲要求的。大路宽敞，明亮。但是红绿灯多，路程还要远一些。

　　他有几次想省些时间早点到家，就抄了小路，结果拐弯的时候就撞上了路牙石。

　　许思檐有些夜盲，只有赵柯知道。他没有告诉父母是不想他们又因为一桩小毛病为自己唉声叹气。

　　思檐身子从小就不是很好，七八岁往后免疫力才强些，很少再患发烧咳嗽。

　　后来许思檐和赵柯熟识起来后发现两人家住的很近，按到学校的距离来看，赵柯不过要再远个一二百米。

　　于是两人便商议决定思檐就不再骑车，赵柯小电驴的后座也成了思檐专座。

　　赵柯也都带着思檐走大路，他怕小路太黑，万一有个闪失一车两命。

　　路上两人说说闹闹倒还嫌弃这条大路太近。

　　.

　　虽是盛夏，但初升的太阳也照不暖公墓里一块又一块的寒碑。

　　许思檐和赵柯对着李苏娟之墓深鞠一躬，赵柯把玫瑰靠在碑的一旁，伸手擦了擦碑文，指尖游走在“不孝子许思檐叩立”上。

　　“阿姨，我跟思檐来看你了，给你带了束花，想着应该能博您一笑。”

　　赵柯看着许思檐一块一块地拾出雪花酥，摆好，接着说，

　　“阿姨，来的急忘记给你捎些钱了，下次一定记得，你尝尝思檐做的雪花酥，可好吃了，他费了可大劲，做了好久的呢！”

　　许思檐噗的笑出声来，“又没给你尝过你咋知道好吃？”思檐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头。

　　“妈，我要复读去了，压力挺大的其实，下一届高考就改革了，你知道的。我打算再选一门地理吧，应该不会太难，有赵柯陪着我这一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跟我爸也都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就是他有时候还是会在屋里抽烟，我每次都说他，他每次都嘴上答应着但就是不改……”

　　许思檐讲到这顿了顿，声音里夹了点哭腔。

　　“妈，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我啊，为什么一次都没来过我梦里啊，妈，你是不是在怪我，如果那天不是我打电话让你来接我你就不会出事，都怪我，对不起，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行吗？妈……”

　　许思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赵柯连忙抱住思檐，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握着思檐的手。

　　“不是的，思檐，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渣喝酒开车，那么大的雨，你就算不打电话给阿姨，阿姨也会出来找你的！你别瞎想，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

　　许思檐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是个很能忍疼的人，但是却忍受不了情感。

　　哪怕是拔牙时麻药的药效过了，他也能攥紧床单忍住疼痛。

　　但是感情却从来没法抗拒，看见抗日英雄为国捐躯时会潸然落泪，看见素媛中小女孩被欺凌时会啜泣不止……

　　.

　　3

　　那一天，对许思檐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

　　高二那年暑假，八月七日，许思檐搭公交去县公安局补办身份证。

　　他坐在椅子上按照前台姐姐的要求一步一步的配合着。

　　“呀，今天是你生日啊！生日快乐喔！来，确认一下信息，没错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下名字。”那个姐姐说。

　　“啊！谢谢姐姐！今天刚刚十七。”许思檐一一核对完信息后签下名字。

　　“字写的不错”，那个姐姐伸头看了一眼，“唉哟，下雨了啊，刚刚还大晴天呢！”

　　思檐转身一看门外，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不一会儿，密密麻麻的银线就在空中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笼着天地。

　　“喂？宝贝，办好了吗？下大暴雨了我去接你吧。”思檐接起电话，里头传来李女士的声音。

　　“不用了，我叫个滴滴就好了，你还再跑那么远来接我，麻烦死啦！”赵思檐伸头看了看路上，啊！公交车刚开过去一班！真晦气！

　　这个公安局离思檐家很远，坐公交车来的时候都颠颠荡荡晃了一个小时，还转了班车。

　　因为偏远公交得半个小时一班才发一辆，这刚过去一辆就意味着又得等上个半个小时。

　　至于打车的话……太贵了，将近七十块钱，许思檐才不会花这冤枉钱。

　　“我开车去有什么麻烦的！等明年你毕业了你就学车，回头来接我行吧！”李女士说。

　　“喏，办好了，过半个月过来取就行，也能直接寄到你家。”办理业务的姐姐说，“雨太大啦，让你家里人来带你吧，这儿挺偏的不好打车。”

　　思檐还在权衡，电话那头又接着说，“那你在那等我，我马上就到啦！”

　　话音刚落就挂掉了电话，根本不给许思檐拒绝的时间。

　　.

　　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大雨仍然拼命地打在地上，好像要把这水泥地面砸穿。

　　许思檐曲腿站着，向玻璃门上哈气，伸出食指写下大雨滂……

　　“欸？tuo怎么写的来着？”

　　思檐试着画了几个，都感觉不太像，于是擦掉雾气，脸都贴在玻璃上。

　　“啊！那不是公交车嘛！那么快一班！早知道不让我妈来带我了！”许思檐有些懊悔。

　　又过了几分钟，许思檐看见马路对面停了一辆灰色福特，不一会儿驾驶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把黑伞先从缝中窜出，撑开。

　　撑伞的女子身着宝蓝色连衣裙，扎着低马尾，发梢微微发卷应该是烫了有些时日的——是李苏娟女士来了。

　　许思檐刚刚拉开门，就看见李女士拼命挥手，

　　“你进去！雨太大了！我去带你！”

　　大雨中李女士歇斯底里的三句话传到思檐这边也都变得微微弱弱。

　　思檐听话的关上门，等着母亲过来接他回家。

　　.

　　多想时间就停在那一瞬间啊：许思檐刚刚关上门，李苏娟女士还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在提起裙子下摆，笑还挂在脸上，红色的轿车也还远远方……

　　终究万事难如人意，李苏娟女士订好的水果蛋糕在蛋糕店里放了一天也没有人取，许思檐到底还是没有等到李苏娟女士接他回家。

　　当场死亡，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给。

　　许思檐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