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饭点，小吃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避暑的人。老板娘是个瘦干干的精明女人，一把关了空调，门窗大开。室外灼热的空气一拥而入，头顶挂满黄色污渍的风扇“呼啦--呼啦--”地搅动热风。躲阴凉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角落里的两个男人。

　　“群演？”李水惊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双手“嘭”地一下拍在桌上，朝面对的俊秀青年吼道，“你去当群演？！北影2013级表演系的系草兼校草去当群演？！”

　　任在为了捡群演名额，起得早，现在实在是饿了，舀了一大勺辣椒铺在香菇滑鸡饭上，大口干饭。此时被李水一吼，愣愣得抬头，咽下嘴里的滑鸡，随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乖乖放下餐具，低垂着眼看着油腻腻的桌面。

　　老板娘走出后厨，警惕地望过来，手里抓着手机，时刻准备喊人。

　　李水瞄见老板娘，远远打了声招呼“没事没事”，随后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任在。

　　任在摸了摸鼻子，咳嗽了一声，为自己解释道：“我这不，6年来一事无成，想演戏只有走群演这一路嘛……”说着低声嘀咕了句，“这才两个月，群演也快混不下去了……”

　　李水越听，眉头越皱。要不是今天在影视城偶然碰见，还不知道大学好友现在竟是这种境地，他打断任在的支支吾吾，犀利地盯着他：“所以，你6年前为什么退学？”

　　任在低下头保持沉默，重新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鸡块。今天滑鸡上的淀粉勾的有点多，盐加重了，有点拉嗓子。

　　他和李水是大学同学，宿舍上下铺，关系很铁，但任在大二时突然退学，电话、社交软件上都找不到他，失联了整整6年。

　　两人又聊了会儿，越聊越兴奋。

　　李水抬手看了眼表，午休时间马上就要过了，他着急忙慌地站起来：“我先去上班了，晚点联系。”他表演系毕业后，从头开始当了编剧，现在剧组正在影视城拍戏，不敢再多耽搁，和任在交换好联系方式，挥挥手走了。

　　目送李水离开，任在松松跨上单肩包，双手插着兜，慢慢往群演集合点踱。6年前，他无奈退学，没来得及告诉同学好友，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这次能和李水重逢，好像重回6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忍不住弯了弯眼。

　　群演地点已经聚了很多人，几辆大巴停在路边。群头站在车门口，举着喇叭大声点名。先是已经定好的群演上车，再是被放鸽子的名额当众找群演。

　　“还差两人！2名男青年！”群头声嘶力竭，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大型买卖现场。

　　任在就等现在，群头话音还未落，他已经使劲往前挤。他身形颀长、长相俊秀，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群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一会儿后，巴士载上最后一批群演，匆匆驶出了集合点。

　　扬起的沙尘糊了任在一脸，他丧气地拍了拍衣服，像个望夫石，目光仍牢牢黏在越走越远的巴士屁股上，直到巴士无情地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回走。

　　倒霉，今天又是没捡到漏的一天。

　　“任在？你怎么还没走？”一个神情阴鸷的青年迎面走来，盯着青年的眼里，带着点恨，又含着满满的得意。

　　任在再次暗道“倒霉”，不理会来人，自顾自往前走。这人叫杨起，是影视城众多的群头之一，任在和他之前有过一些龃龉。

　　“别当听不见，你上群演黑名单了，没有一个群头敢要你。”杨起勾起嘴角。

　　任在脚下一顿。

　　杨起脸上的笑容更大，自鸣得意道：“你这辈子都演不了戏了，捡漏都轮不到你。你也别抱怨，娱乐圈就是这样，虽然我们都只是些小群演，但你惹了领导，我动动小手指，你就……”

　　任在表情不变，只从挎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直直走掉了。从头到尾，一眼都没有给杨起。

　　“艹！走着瞧！”

　　晚上，任在就收到了李水的消息：“有个试戏机会，环宇年度大电影！”

　　***

　　天气很好，蔚蓝色的天空，只有几朵秀气的白云点缀。

　　环宇作为最大的娱乐公司，有自己的摄影基地，占地辽阔，一座主棚，三座副棚，还有几个主题小花园。

　　环宇年度大电影的试戏就在主棚，今天是配角主场。一大早，停车场进进出出，停满了豪车，配角的竞争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任在背抵着墙，站在主棚门口旁等人。简单的白色短袖、黑色休闲裤，跨着松松的黑色小背包，鸭舌帽压得很低，站在一众经纪人助理中，毫无违和感。

　　李水赶到的时候，任在正无聊地听着经纪人互相吹嘘。

　　“在啊！等很久了？”李水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些，喘着粗气一颠一颠地跑过来，等走近扫视了几圈，才在人群里找到低调的任在。

　　“刚到，麻烦你跑一趟了。”任在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笑道，“谢谢水哥，真的爱你~”

　　李水眯了眯眼，感觉有被青年的笑晃到。昨日的任在浑身充斥着低迷，李水其实很担心他的状态，现在一看，他松了口气。北影最帅校草，风韵犹存。

　　这部电影的编剧是张丘鹊，国内著名的编剧，各大编剧奖拿到手软。这次她5年磨一剑的剧本被各大娱乐公司竞标，最终还是环宇娱乐拔得头筹，并聘请了著名商业片导演张道执导、影帝周海伟主演。

　　李水打听到张丘鹊在专门为一个配角找演员，便把任在的资料发过去，没想到张老师很满意，额外给了任在一个试戏名额。

　　“不耽误你工作吧。”

　　“不耽误，今天不用跟组，过来凑凑热闹。”

　　两人聊着天，周围的经纪人不着痕迹地上下扫视任在，相互交换眼神后，达成一致意见：这人虽然长得不错，但见都没见过，糊得不能再糊了，不构成威胁。

　　时间差不多了，众人往里走。

　　“吱--”一声急刹，保姆车一个摆尾停在门口，尾气喷了众人一脸，也拦住了进门的路。

　　“呸，不知道是哪个祖宗，这么嚣张。”脾气急躁的经纪人已经开始吐槽了。

　　“能堂而皇之开到摄影棚门口的，必定是当红辣子鸡。”经验丰富的经纪人，内心诽谤不爽，身体已经诚实地挤过去，脸上挂着笑，准备社交。

　　“别说了，别说了，门开了。”

　　车门开了。

　　那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人，他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纤长，落下的阴影挡住了眼底神色。挺翘的鼻梁下，是一双淡色的薄唇，微微抿着。白皙的脖子上喉结滚动，诱人的锁骨延伸到衣领里，说不出的神秘xinggan。

　　他周身萦绕着一股冰冷的气息，将众人钉在原处，不敢靠近。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好奇的观众，男人径直走进了门。

　　门口众人都愣住了，直到车上又下来一人。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胖子，只见他好不容易从狭小的车门里挤下来，瞅见被挡住的众人，立马热情招呼道：“众位众位，抱歉抱歉哈。赶时间。大家等会儿别着急走，燕哥请大家吃糖水！”

　　经纪人们这次是真的不抱怨了，纷纷挤上前去打招呼：“张来哥！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来哥来哥，久仰久仰！”

　　胖子经纪人张来立马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倒是很熟练，一个个打招呼，处得滴水不漏。

　　任在和李水被挤到了后面。李水还没缓过神，呆呆道：“那是燕顾言吧？顶流燕神？我还真没见过他真人。长得真好看。”

　　任在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那幕，内心很认同，又帅又美，xinggan禁欲。“是他。”

　　来人就是环宇娱乐的最大牌明星燕顾言。6年前，燕顾言以一首《星》横扫各大音乐榜单和热搜榜，高调出道。燕顾言人红歌靓，每首新歌必屠榜，从此开始了已经持续6年的不败神话。其母亲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林小婉，父亲是燕氏集团董事长，资源和资本的双重加持下，燕顾言是名副其实的顶级流量。

　　李水拍了拍任在的肩：“进去吧，看看有哪些竞争对手，我们试戏的小配角，应该不会和燕顾言撞上吧。”

　　两人往里走，没注意到身后人群最中央那人惊讶探究的视线。

　　摄影棚里，剧组工作人员按照角色引导演员们分组。

　　任在和李水走进角色“钱和”的等候室，里面果然没有燕顾言。任在努力忽略周围的干扰，低头仔细琢磨着剧本台词，但走廊里的讨论，还是一字不落地流进耳朵。

　　“燕顾言怎么会来？他也演配角？”

　　“不知道他试的哪个角色，千万别和我家艺人撞了，给我们的小演员留点活路呀。”没有名气的小演员和顶级流量相撞，选谁，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一些经纪人已经预料到结局，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燕神的演技这么烂……我们应该还有机会吧？”

　　周遭突然一阵沉默。

　　任在也一愣。燕顾言直到前年来都没有出演过任何一部电影、电视剧，连自己的歌曲MV都从不亲自参演。但是去年燕顾言突然客串了一部电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配角，却被骂上热搜＃燕顾言烂到发指的演技＃。

　　后来在一档访谈节目里，主持人大胆地问他参演这部电影的感受，他冷着俊脸嚣张回答：“我讨厌演戏，这部戏后，更加讨厌。”

　　网上纷纷猜测燕顾言从此封戏，不会再来糟蹋影视圈。

　　“钱和”显然是个不那么重要的配角，快中午了，才轮到他们。

　　身边的人陆续走开，最后才喊到任在。

　　此时摄影棚里，张丘鹊突然开口了：“麻烦等下！”

　　张丘鹊老师是位才华横溢的编剧，也是个温文尔雅的文人，无论是导演还是监制都很尊敬她。

　　大家疑惑地看向她。

　　张老师抱歉地对导演和监制说：“恕我有个不求之请。我对这个角色很有感情，他是我创作这个角色的缪斯。”很多时候，主角往往不是创作者的心头好，而某个配角，才是创作灵魂的寄托。她作为编剧，很少会去干涉角色的选角，但是这个角色，她甚至不惜拉下老脸问同行们有没有合适的演员。还真被她碰到一个，就是任在。

　　导演张道是位成熟的商业片导演，他情感上很理解张丘鹊。但从理智上来说，商业片的首要是票房、拍戏的基本是资金。他之前的拍摄计划是减轻这个配角的戏份，安插一位流量或者资本的宠儿。现在能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来试戏，完全是看在张丘鹊老师的面子上。

　　但张导面上不露，仍旧恭敬道：“您讲。”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这位演员可以穿着戏服试戏。”

　　选角，演技向来只占一小部分，张导心里已有定夺，无所谓道：“当然可以。”

　　张老师感激地笑了笑，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代，编剧的话语权越来越轻，导演、资本，无论哪一个都比她强。导演答应的如此容易，看来演技对这个角色并不重要。

　　试戏的地方在真的摄影棚里，里面已经搭建好了大部分的场景。

　　眼前是一个模拟天台，天台只高出平地一米，四周都是绿布，外围架着摄像机。摄像机旁边摆着一张长桌子，上面放着名牌：导演、监制、副导演、编剧。

　　任在看到天台，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剧本里那场戏的场景。他暗暗吸了口气，但工作人员却没引着任在直接上台，而是带他去了化妆间。

　　张导看了眼走向化妆间的演员，总算明白编剧张丘鹊为什么执着于这个演员。

　　任在外表是阳光、帅气，可又能瞄见一丝阴郁，可当你想再细看，却又只能在他的脸上看到那张完美的微笑面具。而且任在脸俊、身材好，应该很符合“钱和”的扮相。

　　虽然选这位演员的可能性不大，张导还是不禁有一丝期待他的表演。

　　不一会儿后，天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现场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张丘鹊满意地眯起了眼，温和道：“钱和，开始吧。”

　　警察追着钱和到了天台。

　　“钱和，你逃不掉的，乖乖束手就擒吧。”

　　钱和坐在天台的围栏上，面朝代表正义的警察，背后是无垠的蓝天。他仰起头，瘦削的身影一晃，让人无端心疼起来。风吹起他的长发，他的脸在看到蓝天的一瞬，一扫疲倦与阴暗，露出令人舒适的微笑。

　　“我真的没有杀他。”钱和平静地道。

　　“现场只有你的手印，”年轻的警察不相信眼前这个没有良知、贪生怕死的妓/女会这么轻松地去送死，这是他们好不容易追踪到的重要线索，必须尽快逼问得到更多的线索，“根据证人的供词，最近一个月你频繁出入死者的家里，而恰恰在你最后一次离开的时间，是死者的死亡时间。你还要怎样狡辩！”

　　钱和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可是只要望进他的眼里，就会发现他那双仍旧澄清的眼里，挣扎和愤怒交相上演，最后，都归于平静。

　　钱和深深看了年轻人一眼，笑了一下，随后义无反顾地用后背拥抱这片天空，坠落在这片容不下他的大地……

　　场景很简单，表演对于任在来说更是没有什么难度。即使是要求扮演一个异装癖，也很简单。

　　但是……紧身连衣裙紧紧裹住身体，每一个呼吸都能感到薄薄的衣服在爆裂的边缘，同时还要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任在憋着气不敢动作，内心觉得女性真伟大，每天都在和这些反人类设计战斗。

　　这不，他连摔了两跤，才勉强从垫子上站起来。工作人员赶紧上来扶着他往平地上走。

　　任在低声道：“谢谢！”

　　一直铁面无情的男工作人员，突然脸着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小声道：“不…不用谢。”

　　“……”

　　“很棒！”张导忍不住拍手夸赞。科班演技，娴熟有技巧，最重要的是任在饰演的钱和是个活生生的美人，美到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心动，他跳下天台的那一刻，张导听到了好几声惋惜。

　　简陋的环境，一句简单的台词，就能将观众引入戏中，是真的厉害。

　　张导心里有点难以抉择，任在的外表、演技都非常出色，可是他没有知名度，背后也没有资本……

　　“叮咚”是投资商发来的消息，对于钱和选角的意见。导演心里有些无奈，甚至可惜，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笑着道：“表演很精彩！今天先到这，回去等通知吧。”

　　张丘鹊脸上的笑，慢慢冷了下来，她知道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她看了任在一眼，仿佛再次看到那个美艳的钱和，笑着跳下天台，她却无能为力。

　　***

　　摄影棚角落里，一贯大摇大摆的张来蜷缩着身子躲在大音响后面，憋屈得一动不敢动。一旁，俊美的男人全身隐在黑暗里，只一双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摄影棚中央，像一只闻到血味的狼。

　　昏暗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声音嘶哑，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了句：“给我搞个角色，我也要演。”

　　张来暗叹一声：这可有得忙了，本来只来谈个电影主题曲，现在好了，还要去抢角色。